一個個欲望征服了我,但這正是我的勝利

 

(明人畫準提菩薩 軸 / 國立故宮博物院藏品 / CC BY 4.0)

人的欲望太複雜,所以有時不得不乞靈於宗教。許多宗教也不斷強調它在淨化人心、克制欲望方面的作用。
但我們也清楚的看到各宗教順成、滿足人欲望的部分。信徒信教,多以求升官、發財、富貴、長壽為主。民間宗教、道教、天主教等,都有這類情況,佛教也不例外。
為何佛教大談解脫、放下,教義與此類滿足欲望或縱欲者恰好相反,而卻偏有這麼多人由這種功利法門進入呢?順世縱欲也有成為菩薩的可能性嗎?

一、

釋迦牟尼佛有位堂弟,名喚提婆達多。也是釋迦族的王子。其親兄長阿難,即是釋尊十大弟子之一。他本人也曾隨釋尊出家,但後來不服釋尊教法,率領不少比丘脫離了釋尊,另外成立新教團,形成史上第一次佛教團體的分裂,史稱「破僧」事件。
提婆達多是主張修苦行的。認為修行者一生都應在樹下住,不可居屋;也不可以吃肉魚、吃酥乳。強調「少欲、制欲、頭陀行、樂住、滅漏、精進」。因此,他的戒律比釋尊還要嚴,在不可吃肉之餘,連草木也不准傷害,頭髮指甲亦不可剃剪,因為髮爪也有生命。所以,若說要護生尊生,提婆達多可比釋尊更尊生護生多了。
但釋尊批評其修行之法並不可取。原因何在?
《根本說一切有部毘奈耶破僧事》卷六載佛陀告訴五位弟子:凡「樂著凡夫下劣俗法及耽樂淫欲處」,或「自苦己身,造諸過失」的,都是邪師,都不可親近。前者為縱欲之樂行;後者為無謂之苦行,身受苦而心未必能離欲。長持其法,反而常會陷溺於自以為是的邪法之中而不自知。
其次,《解脫道論》卷二說,若不能除惡欲,則縱使修十二頭陀行也會成為「不善頭陀行」。而且,頭陀行也不是人人可修、人人應修的。貪癡較重的人才可以修,但若根器不同,嗔心較重者,修此法門,反而「更成其惡」(又見《清淨道論》卷二)。
於此可見,苦行並不足取,非「中道」,而是偏執。所以佛陀絕不教人勿吃肉,只說應「節量食」。修苦行,標榜不吃魚肉、不吃酥乳者,自以為戒行高於縱欲者,其實在佛陀看來,其偏邪與凡夫下劣俗法及耽於淫樂處者相同。嗔心重者,修此法反而會更糟糕。
提婆達多恰好就是這樣一個例子,嗔佛陀位高聲望重,而傷佛害佛謗佛、殺蓮花色尼、欲納耶輸陀羅為妻,且以為其偏見邪說高於佛陀,號召比丘脫離佛陀,造成僧團之分裂。其行為,足以證明佛陀所說,修苦行者也可能反倒「更成其惡」的道理。
另一方面,縱欲,雖然同為偏執,但跟苦行一樣,也有一部分人的根器是適合修此法門的。像《分別功德論》卷五載天須菩提隨佛陀出家,見比丘「粗衣惡食,草蓐為床,以大小便為藥」,很不能接受,準備還俗回家。回家前夕,因重思四聖諦,忽而大悟,得證阿羅漢果。
佛陀針對他的事,開示道:「喜著好衣」的天須菩提,其根器是適合此一法門的。而且他雖看起來似乎不符出家人之標準,但符不符合出家人穿著的標準,不在衣服本身華麗與否,而在於對穿著者的道心是否有益。若對其道心增長無益,甚或會因此而生起修行之障礙,則雖穿粗衣弊服,又有何用?反之,若對道心增長有益,那麼,再漂亮的衣裳也可以穿。
住的方面,《薩婆多毘尼毘婆沙》卷四也載一比丘隨佛陀學法,不耐居住簡陋,要求住清淨的房舍,房裏還須有「幢幡花蓋,繒彩被褥,以香塗地,絲竹音樂」。佛陀也答應了。結果此僧即在此安佚舒適之處得證阿羅漢果。
衣、住方面既都如此,吃不也一樣嗎?標榜戒行,以不吃肉為高的人,若本身不除惡欲,嗔心大發,他就是不吃肉也無助於解脫。而要求修行者不吃肉,若對其道心增益反而會起生障礙,也應有所權變。反之,吃肉,若對其修行進德、增益道心有益,更應如佛陀般,認定它是可以采用的法門。
就歷史事實說,鳩摩羅什在食、衣、住、行,乃至色欲方面都是不戒禁的,但就佛教發展歷史上看,吃齋、念佛、持戒超過他的人雖有億萬萬,卻比他對佛教更有貢獻的人卻少之又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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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苦行既然未必能證菩提,縱欲當然也一樣。但反過來說,苦行若也可能讓某些人證菩提、修成正果,則縱欲同樣也可以。
縱欲怎麼可能令人修行得道呢?
其實歷來說明縱欲可以令人成就的理論甚多,且不說怛特羅式的縱欲解脫理論,光就佛教理趣相關者說,分析起來,大抵就有以下幾種論理型態:
一是如佛陀所說,縱欲與否之行為並不是重點,重點在於心。
提婆達多在行為上是止欲持戒的,但因內在的惡念欲望不止,故雖不食肉、不居屋舍、不穿華服,也仍是惡的。天須菩提不能安於僧團粗陋的生活條件,要滿足他對食衣住行的欲求。在行為上看起來固然是縱欲的,然而其心並不執取於欲上,此時華服即有助於其道心之增益。故雖適欲,依然是善的。此時,不讓他衣華服,反而會令他起生罣礙,令其無法證成正道。
第二種論理型態,是〈南柯太守記〉〈黃梁夢〉《紅樓夢》式的。
宗教上教人止欲,平常人也就如此說、如此修。可是一旦大欲歆動、富貴儻來,靡不盡棄所守。為什麼?沒有真正體驗過富貴榮華,未極人生之大欲,則平日說止欲戒心等,俱屬空談。
猶如貧兒從未飽餐過,卻大談不要吃龍蝦魚翅吃得太多那樣。唯有真正經歷過一番,紅塵富貴奢欲皆已嘗遍,此時才看得出紅塵佚樂原不過是一場空幻、宛如夢境。此時方能真正放下,幡然舍去。那種人生空苦之感,在這兒就不是理論,而是生命存在的體認,因此也才親切痛切,其證悟亦不會退轉。
不像一般人自誇止欲持修之工夫如何如何,可是沒經過真正的試煉、沒嘗過真正縱欲的滋味,碰上真正可以放縱欲望時,反而多半守不住。近世弘一大師的生平,最能印證這個道理。
第三種論理型態,是「順欲以止欲型」的。
什麼叫順欲以止欲呢?例如:好吃,是人的欲望。對於人的好吃,由止欲一路說者,會勸人節制、少吃。順欲以止欲者卻是說:既然人都好吃,那就該吃。但怎麼樣才能讓你吃得好呢?若大吃大喝,結果消化不良,得了高血壓、糖尿病,那豈不再也不能滿足吃的欲望了嗎?因此,要想滿足吃的欲望,就得有節制地吃。
此猶如大禹行水,順欲以止欲,與防堵禁斷之法不同,是順人之欲求而說以止欲。止欲之目的,同時也就在讓人能適當地享受欲望,中國《呂氏春秋》論情欲即屬於此一路數。欲望若能適當化,也就是孔子所說「從心所欲不踰矩」了。
第四種論理型態,是說欲非己欲。
如《續玄怪錄》所載鎖骨菩薩故事(改編收入《佛祖歷代通載》卷十五)。妓女般的女人,為什麼竟然可以成道?解釋者會說:一般婦女淫行,乃是自己縱欲;可是這位女子,卻是舍用己身,以滿足他人的欲望。欲非己欲,而是令他人在自己身上肆欲,令每一人皆能得遂其欲,「世俗之欲,無不循焉」,故可因此而成菩薩。
第五種理論,是說要吸引人入道,須「先以欲鉤牽,後令入佛智」。令其肆欲,在此便具有工具性作用。
例如人因好吃,多殺魚豕,以滿足口腹之欲。要令其止欲不吃,極為困難。所以把素食做成雞鴨魚等狀,讓他吃起來也有雞鴨等等的味道,滿足了吃的口感,又達到了止欲的目的。
我國自唐朝以來,即有「素菜葷做」的傳統,原理就本於這個理論。《北夢瑣言》甚至說發明素菜葷做的「唐崔侍中安潛,崇奉釋氏,鮮茹葷血,……唯多蔬食,宴諸司,以麵及蒟蒻之類染作顏色,用像豚肩、羊臑、膾炙之屬,皆逼真也。時人比於梁武」。認為他的功德比得上梁武帝。
縱欲為入道之媒。歷史上另一個著名的例子,是唐朝玄奘大師挑弟子時,相中窺基,窺基要玄奘答應他「不斷情欲、不斷葷血、過中可食」,才願出家。玄奘即本於「先以欲勾牽,後令入佛智」之原理,答允了他。終於使佛教思想史上多了一位大師。
後來主張持戒禁欲者,對此當然仍有不同的理解。有些人譏笑窺基不守戒律,外出時,女眷、葷食相隨,多達三車,故為「三車和尚」。呂澄則在〈慈恩宗〉一文中說這是窺基晚年在講《法華經》時,對經中「三車」的解釋,因與天臺宗不同而被論敵歪曲,造出的故事。友人杜潔祥則考證謂為善無畏故事之訛傳。
但此事既記錄於宋《高僧傳》卷四,早已成為佛教徒共許之教法。而且窺基後來被視為玄奘之傳人,宋《高僧傳》中贊道:「奘茍無基,則何祖張其學乎?開天下人眼目乎?」其成就非僅知吃素禁欲者所能比擬。
換言之,其成道固非因縱欲而成,但入道卻終究系以縱欲為媒,且其縱欲亦不礙他後來之能成道也。成道之涂,顯然跟由禁制止欲一路而來者異趣。
第六種理論,謂「貪欲即是道」。言貪欲之事雖惡,然具法性之實理,故習於貪欲者,可就貪欲而觀法性。
其說類似「淫欲即是道」。是依天臺宗所立性惡法門而說,故以惡為眾生本具之性德。《摩訶止觀》卷十下雲:「行惡者,執大乘中貪欲即是道,三毒中具一切佛法。如此實語,本減煩惱,而僻取者還生結業」(另參《雜阿含經》卷二十一)。
歷來修苦行者,都自以為其道德高於縱欲者,不曉得人的成就,要看他的創造方面,而不是比賽吃苦。以上這些理論,都可以讓人明白這一點。
但是,縱欲雖也與苦行一樣,可以令人成就;可是聖哲教人,畢竟仍然以止欲節欲制欲為主,不輕易教以縱欲法門。這又是什麼緣故?
原因在於這個法門比較危險。
順欲而下,期其幡然改悟,或順欲止欲或後再入佛智,那個「順」要順到什麼地步?人嗜吃,吃了好吃的,要更求好吃,什麼時候欲望才會滿足?人欲色,老婆最好像唐伯虎、韋小寶,討個七八個。但七八個就夠了嗎?什麼才是止欲的標准或界限?縱欲之後,那懸崖撒手、空際回旋如賈寶玉般的本領,也只有賈寶玉這樣的人物才做得到。
因此,一方面它太危險,可能人本想順欲以止欲,結果卻縱欲下去,不再能「不逾矩」了。另一方面,它又不是人人可以嘗試的。此所以《摩訶止觀》說此法「僻取者還生結業」。唯大英雄、大才子、大根器者,才能入此法門。畢竟,它比苦修還要難得多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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