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者為什麼重要

 

(Photo by Varun Gaba on Unsplash

一般談文學,往往談的是作者。作者享受了最大的榮耀,也是整個文學活動的中心。正因作者創作出作品,讓我們享受到文學的愉悅,所以我們感謝作者、歌頌作者。文學史通常即是一部作者的英雄史,大談作者的生平、如何創作、為何能作出如此偉大的作品等等。

作者的榮耀,在於他們寫出了作品,這些作品是一般人難以創作出來的。因此我們也往往花很大的力氣來分析這些作品,分析其為何能得到我們的歌頌與贊美,我們又需要用什麼方法來閱讀它、欣賞它。這是過去討論文學的基本方法。

那麼,讀者在哪兒?贊美文學作品與作者的讀者,通常處在比較卑微的位置,我們也往往忘了他們的存在、忘了讀者其實也很重要。因此,我們今天要特別談談讀者的問題。

讀者為什麼重要呢?因為,只有將作者、作品與讀者三者合起來看,才能構成一個文學活動。有作者而沒有作品,是無法想像的。一個號稱是詩人的人卻從來沒有創作過詩,這樣我們恐怕難以認同其是一位詩人。我們不可能說某人是個偉大的詩人,雖然他從來沒有寫過詩!因此,作者的存在,要依賴作品來驗證!

但是,更要說明的是,一個作者與作品的存在,往往還需要依靠讀者來驗證。若從來沒有讀者,我們如何知道過去曾經有這樣的作者與作品呢?王士禎(號漁洋山人)曾說:「舉世紛紛說開寶,幾人眼見宋元詩?」大家都講唐詩偉大唐詩好,那是唐詩的讀者很多,故「舉世紛紛說開寶」。難道宋元詩不好嗎?未必!只是因宋元詩的讀者沒唐詩那麼多罷了!作品以何種方式存在,其價值如何;作者的優劣,均有待讀者參與才能驗證之。

作者、作品與讀者三者之間的關係又很有趣!我們不能反過來談這三者的關係。比如,我們不能通過作者來證明讀者的存在。我們只能說,作品可以證明作者存在,讀者又可以證明作者與作品存在。因此,表面看是作者最重要,但是深層的思考後,你就會發現:讀者才最重要。作者享受了榮耀,但是誰證明了這榮耀的存在呢?是讀者!

同時,所有的創作活動皆已經預含了對讀者的設定,一個作者在進行創作時,一般都已經有了「給誰讀」的假定。

有些創作活動其實是沒有讀者的,讀者只是作者自己。比如我們在洗澡時唱歌,自己哼歌自得其樂。旁人若聽著了都要覺得難為情:怎麼這般難聽呢?可是,你要明白,他本來就不是唱給你聽的。這在文學創作中稱為「勞者自歌,非求傾聽」。在山中伐木的人,勞動時哼著小曲,這時的讀者事實上只有自己。

這種形態,讀者與作者是合一的。這時候,創作就變成了純粹的「詩言志」,自己講自己的話。文學創作,就像洗澡時唱歌、睡覺時打呼嚕,有著自我滿足、自我愉悅、自我發泄的功能。這是我們在談文學功能與作用時一部分人的主張。有人強調文章乃是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有人卻認為並非如此,文學最重要的功能乃是梳理我自己,讓心中鬱結能得到發抒。這種文學的功能觀,自我抒情的特征較為明顯,把自我抒情作為文學最主要的功能。

我想,中國文學中這一類恐怕是占主流的。從《尚書》講「詩言志」開始便是如此。


明陳洪綬撫琴圖 軸(局部) / 國立故宮博物院藏品 / CC BY 4.0

這有點像古琴。古琴的音量非常小。古琴與吉他不同,古琴的共鳴箱比吉他小,它由上下兩塊木頭構成,出音口在下,弦卻在面板上方;而吉他共鳴箱較大,弦又在共鳴箱上方,故聲音比古琴大得多。古琴是依上面弦的振動通過嶽山引起木板的共振。同時,琴的面板上塗有很厚的灰胎,故聲音較為清細。琴還是絲弦(現在大家都用鋼弦,很少用絲弦的,故有人說中國古代「八音」中的「絲」已經絕了),用絲弦演奏,聲音比現在的鋼弦當然又小得多。即使現在用鋼弦,演出時還是得在古琴出音口附近加上麥克風,只有這樣,觀眾才能聽得到。
古琴在中國樂器中的地位極高,但它為何聲音如此之小呢?因為古琴演奏本來便不是娛人的。只是給自己聽,琴以寫心,故君子不去鼓瑟。演奏者不是樂工歌伎,逞技以娛人的。
一個創作者的自尊和其自我抒情性,在此表露無遺,基本上不需要讀者,因此要高、雅、不俗。但是,無論藝術活動還是人本身,生存在這個世界上,總是有尋求溝通與理解的需要。人害怕寂寞與孤獨,渴求理解與溝通,這才是生命的常態。人們常常感歎「莫我知矣乎」。
人不知、士不遇,這是生命中共同的哀感,人都需要尋求知音。這就是為什麼「知音」的故事會出現在古琴中的原因。琴,本身是君子之器,是自娛自樂的。但是,琴同時又要尋求溝通的可能。所謂的知音,乃是兩個個體之間的莫逆於心、相悅以解。知音表明,琴除了自我抒情之外,還需要有另一位懂得我琴聲中意涵的個體。但,知音所要求的聽眾乃是非常少數的,其所以須要「覓知音」,也意味著能知音的僅是少數。有時同一個時代竟都沒人能了解,還須期待「千古而下,得遇解人」。
以上兩種形態,前一種的讀者就是自己,並不需要其他的聽眾和讀者。第二種情況是要求有讀者的,但只要有一二知音便可,並不要求有許多人。同時,這種了解不限於當代人,千百年之後若有一個人能夠了解即可。古人寫書,經常說要「藏諸名山,留諸後世」,當代人不了解我沒有關係,後代自然有能了解我的人。
這種形態有一部分是消極的,表明了我們想找到能真正了解自己的人是多麼的困難。所以我們說「百世而下遇一知音,猶旦暮之遇也」,人只能「等待」知音。
還有一種態度是積極的。韓愈曾經說過,他寫文章,越是覺得慚愧的,越有人贊美,「大慚則大好,小慚則小好」。陸游也同樣說:「詩到無人愛處工。」真正知音是很難得的,故我們與其尋求大多數人的歡迎,不如尋求少數知音。因為很多人喜歡,反而表示你的東西很爛很俗。創作只要少數人懂得,不須投合大多數人,這樣的方式較為積極些。
第三種形態是左思式的,洛陽紙貴;或白居易式的,詩老嫗都解。路上的老人小孩都能朗誦白居易《琵琶行》和《長恨歌》,讀者群很大,所有人都能夠理解,作品亦能普傳於天下。白居易死時,皇帝還特地寫了首挽詩稱白居易詩流播之廣呢!我曾經給大家介紹過,當時地痞流氓刺青,有人就全身都刺上白居易的詩,可見當時流氓還是有文化的,亦可見白詩流傳之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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