篆書有一種人性的,甚至過分人性的氣氛
(龔鵬程作品:不經苦惱 身有光明) |
(龔鵬程作品:花有清音、我舞霓裳。1370mm×2670mm) |
篆字,現在大家多半不認得了。但它其實既有古趣,也頗具新情,值得介紹。
正、草、隸、篆,是我國文字的幾種基本字體,這是大家都知道的。但也許還有許多人不知道:其中篆書卻不像正書楷體那樣,只是一種字體。
篆書是個體系,泛指古代的各種字體。例如秦朝,《說文解字》說:「秦書有八體:一曰大篆;二曰小篆;三曰刻符;四曰蟲書;五曰摹印;六曰署書;七曰殳書;八曰隸書」。這裏面,除第八種隸書之外,都可歸入篆書範圍。
直到清朝,《乾隆御製三十二體篆書盛京賦》仍將鳥蟲書、龜書等等,與雲篆同歸於篆書。
各種篆體,頗不相同。像摹印,由於印章多為方形,所以印文字形亦為方形,要求字形填滿空間。故凡筆畫轉折處都以方折為主而極少圓轉,小篆中圓轉的弧線,遂多變為方折,是橫豎的屈曲纏繞。只有橫畫、豎畫和折畫,也有點疊畫、弧筆和斜筆等。稱為繆篆。
本來這種字體只用於摹印,但後來清代桂馥《繆篆分韻》將漢魏印采用的多體篆文統稱為「繆篆」。——由此可見篆書之複雜。繆篆本只是篆書這體系中之一種字體,後竟也成為一個小的體系,包羅了許多種篆文。
這些古代字體,因為古老,故自有一種渾樸古雅之美,是其他字體不容易具備的。因而為許多書家所愛寫。
又由於其中包含了許多種字體,因而篆體又有極大的豐富性,對於書法寫作者來說,其實是個寶庫。像楷書、隸書,寫它的人固然可以有很多風格、筆法的差異,卻沒能有這麼多迥異的字體可以選擇。
如剛剛講到的繆篆,我師臺靜農先生就常寫為書法作品。大家都知道臺公的字,行書學倪元璐、隸學《石門頌》,而其實篆書也很有特點,多參入繆篆及權、量之金文。這也使得他的隸書比《石門頌》更方整、更有古意。
我另一位長輩王壯為,是臺灣篆刻第一高手,當然精熟繆篆,但書法則頗寫侯馬盟書。
這些取徑,便迥異於吳昌碩。吳氏寫篆,於秦書八體中,獨取大篆,且再往上遡,取法號稱是西周文王、成王或宣王時的《石鼓文》。
從前教我詞的傅試中老師,曾開玩笑跟我說他「一生吃定姜白石」,吳昌碩就是這樣。但取精而用宏,寫行書、畫畫,也都用這種筆法。
另一位以寫《石鼓文》馳名的是吳稚暉,字跟吳昌碩卻是兩樣。先生為國民黨大老,但為人佚蕩,據《無錫地方志》說晚清時江蘇學政楊頤乘畫舫宴客,微服狎妓。時為秀才的吳稚暉與一同伴手持草紙一束,上船大呼「生員叩見大人,請賞花酒三杯」。楊學政大怒,將兩人革去秀才,趕出書院。如此人物,寫篆卻不粗豪,比吳圓秀清和,有靜氣。
這是因為他的大篆,工夫其實由小篆來。臺灣商務版《民國書畫家匯傳》稱其:「篆得李陽冰神髓,圓潤挺秀,蒼勁高古。」後面是胡扯,蒼勁高古跟圓潤挺秀難以並存,但說他得李陽冰神髓是對的。陽冰之書就是小篆。晚年的吳稚暉篆書還融入了《天發神讖碑》的一些結構特點,體勢較勁,用筆方折,與吳昌碩更為不同。
此外篆法名家當然還很多,但取法其他篆體的卻很少。例如鳥蟲篆,早在春秋楚國王子午鼎銘文、越王勾踐劍銘文「越王勾踐,自作用劍」即已有之。戰國時期,楚、蔡、宋、吳、越等地亦盛行鳥書、鳳書、龍書等,一直延續到秦漢。但近代幾乎已無書法家寫了,江湖賣藝者以楷體加鳥頭花尾寫成的,也不登大雅之堂。
(春秋楚國王子午鼎銘文拓片〈局部〉) |
然而歷代熱愛篆書、推廣篆書的人其實仍有不少。唐代李陽冰、宋代夢英就是著名的例子。
夢英是和尚,法號宣義,北宋初年衡陽郡人。與六朝陳僧智永、隋僧智果、唐僧懷素齊名,號為「瀟湘四僧」。明陶宗儀《書史會要》說他「與郭忠恕同時習篆,皆宗李陽冰。」書跡有《篆書千字文》《篆書夢英十八體詩刻》《篆書說文偏旁字源並序》及《論十八體書》。對研究漢字的淵源、演進以及篆體書法都很有裨益。
(夢英十八體篆書) |
(夢英篆體千字文碑) |
另外值得特別一提的是宋徽宗。
徽宗的書法造詣,人盡皆知,楷、草尤妙。現在看不到他的篆書,但顯然他是感興趣的。他信奉道教,對於道家所傳一種古老的篆字,非常贊嘆,甚至著迷。現今還能看到他推介雲篆的這個碑刻。說是天神下降,留下了二十八個字。徽宗看不懂,第二天召見道士林靈素,才知怎麼回事。所以命林靈素摹寫下來,並刻碑為記。
(宋徽宗趙佶題楮慧龍章雲篆詩文碑) |
徽宗是個醉心道教的藝術家,故「君子可欺之以方」容易受騙;所寵信的蔡京、林靈素都是壞蛋,都哄著他玩。但也因此留下了難得的藝術資料。
林靈素偽造的這些「龍章雲篆」,是道教符書之一種,來歷說得非常神奇神秘,乃篆書之一體。但除了早期道士們還能寫寫,後世誰也不會。宋代顯然已十分罕見,否則騙不過徽宗這位道教大行家。林靈素寫的也不標準,可能是故作狡獪,添加了一些其他筆法,要不就是他其實也不太會寫,故頗有些只是後世字形的變造。
要看真正的雲篆書法,哈哈哈,那還只有我寫的。
原來宋徽宗信仰的是道教中的神霄派,自號「教主道君皇帝」。神霄派是北宋年間從天師道演化出來。擅長的,一是雷法,可以呼風喚雨,符合官員祈雨之需。二是符箓。其符法,除了龍虎山天師道的淵源,還吸收了靈寶派的。神霄之名,也來源於《靈寶無量度人上品妙經》。該經就是傳授「真文」的。宋徽宗那方碑文說的「雲篆龍章」所指即此。
《賓退錄》卷一《林靈素傳》說政和六年(1116年)京師大旱,林靈素乞雨無效,乃奏請徽宗召王文卿來應急。王文卿是江西人,史書上說是南豐,我曾去上饒靈山縣考察到他老家,找到家譜。總之是鷹潭龍虎山附近的人,其法術出於龍虎山,不足為奇。林靈素寫雲篆,則由王文卿來。
龍虎山六十三代天師張恩溥大真人到臺灣後,我為其義子,耳濡目染,故於符法尚不陌生;後來又通讀《道藏》、編《中華續道藏》、辦了中華道教學院。因此才能堂而皇之在學術上講「道門文字教」、在書法上試圖恢復雲篆寫作。
2017年我還曾以「雲篆龍章」為題,在山東銀座美術館專門辦過一次書法展。其他的書法展也都會搭配點雲篆作品,以資推廣。
這,一方面是繼吳昌碩寫石鼓,羅振玉寫甲骨之後,想再為書壇開拓視域,灌注活水。一方面也展示了一種介入當代藝術的雄心,為當代藝術之視覺性,符號性取向提示了與傳統不斷裂的審美新途。對長期困擾這一問題的人來說,我認為非常具有延伸開來的話題性。其書,條條舒展、高古雄渾而具有神秘感,尤具審美價值。
(書法展期間,餐廳人員很喜歡,竟用紅豆和白米拼成「雲篆龍章」的字樣) |
但我這裏並不是要推銷我的雲篆,我只是說篆書既高尚古雅,又極豐富,值得現代人再做開發。吳昌碩寫大篆,吳稚暉有取於小篆、開母闕、天發神讖,臺靜農先生寫謬篆、王壯為先生寫侯馬盟書等等,都是很可效法的。我自己雖因家世淵源,有點責任推廣雲篆,但想恢復的其實是整個篆書體系。
我曾寫了個冊頁《吉金文錄》,乃是從羅振玉先生《三代吉金文存》中摘選了可供書法家效學的幾十例子,都很有意思:
(龔鵬程作品:吉金文錄) |
跋文很能說明我的態度,錄於後:「金石之學,邈焉久遠,今世出土則尤多。羅振玉《三代吉金文存》所收,即達四千八百餘器;於今知見,蓋倍蓰之。然自來治金石文字與書藝作字者為兩途:一者廣徵搜羅,務極其多;一者約取,篤守一二鼎彝碑石,專意臨撫,意即已足,若吳缶老之寫《石鼓》者是也。此其精詣深至、功力彌滿,曷可非議?然金石之博廣浩瀚,竟無由窺見矣,豈不深可惜哉!石且勿論,金則鼎、彝、鐘、簠、簋、爵、尊、盨、匜、盤、壺、卣、觶、罍、甗、甋等,形制殊異;東西方土,文字亦頗不同;鑄工刻手,尤相別趣,故其風格極其繁複。爾時文字,又兼刻畫之法,以毛錐擬寫之,另成韻味,實與臨寫後世法帖墨跡不同,皆可以益人神思也。弗能取資,未見其為智者之行檢也。中秋涼寒,不出門訪友、縱酒,閑錄數器,遂自以為得計;又略說摹錄周金之故以自喜。賢者幸勿嗤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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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按:部分圖片翻攝自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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