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解生於町畦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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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裡的關鍵詞,首先是「玩」。
平時我們都把「玩」當成「勤學」的反面,殊不知孔子教人,不貴勤苦而重玩樂。故《周易.繫辭》說:「君子所居而安者,易之」石鼓文,筆法如圭璋特達。也;所樂而玩者,爻之辭也。」
研究易學,重在觀象玩辭。玩索有得,樂在其中,故曰:「學而時習之,不亦樂乎!」如果不是玩,而是天天頭懸梁、錐刺股,三更燈火五更雞,誰耐煩去受那個罪呀?
我們學界有許多笨人。因為笨,讀書不得法,勞苦一生,無甚成就。然而自憐其苦,只好整天把「書山有路勤為徑,學海無涯苦作舟」等語與拿來恐嚇學生。學生日泡苦海,久無生人之趣矣,如何能入《論語》第一句之門?
玩的第一涵義是不正經。凡事一當真、正經起來,彷彿非要做出點什麼,或成就自我價值、或具有客觀意義、或與誰較勁,都不是玩。你看小朋友玩著玩著,忽然吵架或扭打起來,那就是當真了。
我曾問老師張眉叔為什麼不下棋,老師說從前也很迷,但有次輸急爆起,抄起棋盤,乓一下,竟把人家腦袋砸破了。可見玩雖小事,卻得要沒有機心、分別心、勝負心、成就心,並不是容易的事。
玩不須要成就什麼,只要當境而樂。樂就是它的價值,境則是它的憑藉。例如男孩從小就愛揮舞棍棒,自擬將軍,殺人如麻;女孩從小也會弄個布偶,幻設公主,魅惑人間。棍子和人偶就是構境之物,若無外物可憑,也沒關係,心中造境,亦足以供人遊樂於其中。
這都是最自然的,不正經、無意義、當境自樂。每個小孩都樂在其中,玩起來可以不吃飯。可惜人長大了便都難以維持,此所以孔子黃山谷為可貴也。
然而孔子和黃山谷說的「觀象玩辭」跟「戲弄翰墨」,仍不是孩童式的玩,乃是在成人世界中,有意識地以玩的方式,來達成意義或創造意義。
觀象玩辭,目的是要了解天道;戲弄翰墨,朝夕觀玩周秦古器銘,目的是「批剝華偽,自見至情」。
這是就書法說的。書法的華與偽是什麼呢?黃山谷說:「數十年來,士大夫作字尚華藻,而筆不實。以風檣陣馬為痛快,以插花舞女為姿媚,殊不知古人用筆也。」
看來誤入歧途的情況,古今一樣。現在不也以風檣陣馬為痛快嗎?高舉懷素、米芾、徐渭、傅山、王鐸、井上有一為旗號,醜書狂怪,放肆鳴高。不也以插花舞女為姿媚嗎?扭捏作態、變著花樣去媚人。
改善之道,山谷認為應時時回到書法的源頭處,觀玩早期周秦古器物銘文。
他還常搬出王羲之出來作例證,如「石鼓文,筆法如圭璋特達。熟識此書,可得正書、行草法。非老夫臆說,蓋王右軍亦云爾。」
王羲之有沒有觀玩石鼓文的事實,不重要,這只是一種訴諸權威的言說策略。但他自己確實就是這麼相信的。所以他又說:「右軍自言見秦篆及漢石經正書,書乃大進。故知局促轅下者,不知輪扁斵輪有不傳之妙。」
王羲之觀玩古篆隸,達到了很好的效果,所以大家也應效法他,如此才能「批剝華偽」。
當時這樣說,應該就夠了,因為說話的人黃山谷,和舉出的例證王羲之,都是大權威,足以起信。現在可就不行了,今人大抵還要問:為什麼?
原因,一在古篆隸方面。商周金石書法,還不是個人性的藝術,文章爾雅,又刻鑄於金石,是致禮天地鬼神,為歷史負責,而勸誡子孫後人的。其中有「誠」有「敬畏」,沒有個人的耍弄,不容放肆、不須取媚。所以山谷說「石鼓文,筆法如圭璋特達」,觀玩之,則「自見至情」。
另一原因,在觀玩者方面。山谷說:「學書之法,但觀古人行筆意耳。王右軍初學衛夫人,小楷不能造微入妙,其後見李斯、曹喜篆,蔡邕隸、八分,於是楷法妙天下。」
一般人學寫字,如寫楷,就歐虞褚顏柳,一一仿去。觀瀾而不知索源,遂不免循末而忘本。故山谷教人要時時回到本源處去想,同時,玩味體察的應是古人之筆意而非字形。
如王羲之並不寫篆隸,他寫的是草書、行書、楷書。可是字形筆劃,各體雖殊,筆意卻是相通,甚至是一脈相承的。脫離了字形的學習,更能讓人超跡而上,遺貌取神,得意忘形。
好啦!玩,做為一種方法,其意義與作用,都講清楚了,底下舉個例子,稍做補充。
因為前面已經說了,成人久無童心。所以問題的關鍵,不在於知不知道玩的意義、價值與方法論作用,而在於已不會玩了。
這就只好講講我自己怎麼「不為無益之事,何遣有涯之生」的遊戲,為山谷道人的書論做個腳注。
我的方法是動手塗鴉,不只是看;但動手也不是規矩的臨或仿。
臨仿當然也要用功,可那是另一回事。玩,可以比較放鬆、隨意。像商周金文,近年出土以周原到寶雞一帶最多,我拾取覽觀,輒將其有趣好玩的,隨性擬寫若干。寫在楮皮黃麻畫片上,集成十張,就拼成了一本《金文集珍冊》,彷彿童年時作的漫畫書。
(龔鵬程作品《金文集珍冊》之一:周原考古,嘗得青銅窖藏百餘器。微伯鬲有甲乙丙丁戊諸器,形制略似,銘文則皆在沿口,或畸在左、或畸於右。均是微氏家族鑄用者,推測時在西周孝王世。) |
(龔鵬程作品《金文集珍冊》之二:小克鼎甲。凡七件,大抵相似而筆法頗異。) |
(龔鵬程作品《金文集珍冊》之三:小克鼎丁) |
(龔鵬程作品《金文集珍冊》之四:興鐘鉦及鼓部,左右均有銘文) |
(龔鵬程作品《金文集珍冊》之五:吳王孫無土之脰鼎。秦舊都雍城附近出土,今鳳翔縣也,春秋末年器。吳地風格明顯,不知何故,此鼎居然北上至此。 吉為劍。戰國早期器也,亦鳳翔出土,字體自與吳越相殊。 斿皿婦鼎,晚商器。 九成宮所出商末周初父癸鼎) |
(龔鵬程作品《金文集珍冊》之六:山簋;庚瓿;賈父乙方鼎;魚父癸觶;父辛爵;父癸尊;衛作父庚簋;史父乙鼎。雜寫晚商時期銅器銘文數種。) |
(龔鵬程作品《金文集珍冊》之七:佪季遽父尊佪季遽父卣器與蓋父丁壺父丁簋商周銅器銘文之變,或強化其書寫性,或簡筆,或方折,或增加其圖像性,或巧與器物紋飾相結合,多有可以啟人神思者。) |
(龔鵬程作品《金文集珍冊》之八:逑鐘,西周晚期器也,於眉縣出土。銘曰:「屯右永令,逑其萬年,眉壽畯臣天子,子子孫孫永寶。」同組另三鐘,形制較大,銘皆百餘字。 |
(龔鵬程作品《金文集珍冊》之九:仲義父作新客鼎甲、丙;西周晚期器,光緒十六年見於扶風窖藏。兩大組,一為克組,如大小克鼎、課鐘、克鎛等;一為仲義父組。仲義父盨;仲義父欞。另有蓋,與盨器同銘。) |
(龔鵬程作品《金文集珍冊》之十:成伯孫父鬲,周穆王時器。虢季子組壺。商周金文,近年以寶雞附近出土為最多,暇輒翫撫之,自謂得趣也。辛丑夏日暴雨時至,竟以此消暑,異哉!) |
我認為好玩的點,不完全在黃山谷所說的「古人筆意」,也可能在其形制、字體、圖像、紋飾、時代特點各方面。風格未必都是圭璋特達、端袍正笏那種;也不求能見古人至情,故不免於皮相、也不免有點不衫不履。幸好是玩,否則豈不唐突古人?
不過,這或許也開了一個法門。 — — 許多人並不想鑽研篆隸,也不知怎麼臨寫商周金文,更不知寫讀金石跟我寫楷書行書能有什麼關係,那麼就這樣玩起來吧。戲弄翰墨,遊藝本賢於博弈;無知無畏,妙解或生於町畦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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