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家人已逐步去客家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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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家人,是我們社會中很大的一個群體,但其存在卻是個謎。不是說他們本身是謎,而是關於他們是什麼族、為何群居於現在的分布地,學界眾說紛紜,把人搞暈了。
一、
但此類說法均不獲客家人自己之認同。因此,光緒末,成立了客家源流研究會、客族源流調查會,目的就是為了要另覓源流。
待民國十三年香港崇正公會成立,客家源流幾乎確定只能是:中原正統漢人南遷而來。
羅香林先生的研究,其實就是要系統化地表達這個觀點。只不過「前此謂客家為純粹漢族的人,大體皆僅於原則上證明了客家為漢族的分支,至於客家遷移運動的實況則多半僅有籠統的陳述」,羅先生又描述了南遷的狀況罷了。
羅氏的看法,是先由中原遷至安徽江西;次遷至江西東南、福建西南、廣東東北邊界;再遷至廣東東部北部,而形成客家民系。
其後陳運棟補了一次:明清之際,遷至海外、散至四川廣西。於是這就成為最權威、最受採據的「定論」了。
二、
但此一論述自然會產生些爭論。例如羅先生把客家民系形成期定在唐末至明中葉,且主要在南宋至明中葉,時代較廣府系、越海系、湘贛系、閩海系之形成於五代者都晚。所以就有人批評其為「遲來說」,主張閩、廣、客各系漢族南遷是個一體的行動,故無誰先誰後的問題。
而另一些人,則認為不是不分先後,而是客家最早。客家不但應最早,且還要是血統最純最好。於是便有「士族說」,謂客家是西晉士族在永嘉南渡後形成的,所以有「強烈的政治意識和傲視土著的優越感」「出身高貴,書香世家、或詩書傳家的文化教養而產生的優越感」。
還有些人則批評羅先生之說是單一源頭與單一遷移路向的,忽略了南來的不同時段和分布地域的多元性,故主張「客家先民構成多元論」。
此外,也有人論證客家人應該更早就南下了,秦始皇派謫徒五十萬戍五嶺就是第一批。
但這些次級論述,都是在「崇正」那個框架下做的補苴工作,它們彼此固然很多歧異,可是總體上是為了強化崇正論的。
只不過,透過它們的拾遺補缺,反而讓我們看到了崇正論實際上難以成立。「中原正統漢人南遷,形成客家民系」云云,迄今到底是指中原哪些正統族群南遷都不知道,是秦的謫徒、晉的士族、還是唐末的難民,還是……?是某一批人不斷向南走,還是不同時代不同人?若是不同時代不同人,在閩贛廣三角域混雜而後才成為客家,則正統云乎哉?若只是一批人,這批人北方之源頭又在哪?
南遷?所謂客家乃中原漢族幾次南遷而成之說,那個南遷史,其實只是套用整個北方人民南下史而說,根本沒有特殊性。是漢民族的南遷史,而不只是客家人南遷史。在中國南方,任何一個自認為是漢族的人,都是這樣遷來的。
因此在過去花了最多時間去考證的遷移史,實際上毫無價值。既無法說明在幾次漢民族南遷過程中,閩海系、廣府系、湘贛系與客家系不同的所在;也無法確定南遷的規模;更不能解釋這樣的南遷史與客系語言,文化有什麼內在關聯。
再者,這樣的南遷史,也與音系研究不乏齟齬。例如客語與古漢語有不少相合之處,可是論客家民系形成者,主流意見卻是晉代說、宋代說、明代說。客語與南北朝語音其實頗有不同,如東冬鍾江在齊梁以後分化,客語就未分。唐代照、穿、牀、審、見、溪、群、疑所析出各母,客家亦均並於他母,不獨立。這些語音現象,如何與南遷史結合起來說,至今仍未完全講清楚。
三、
在客家語言研究方面,許多人強調客語乃是宋朝的語言,甚或「繼續存在著宋朝末期的中原語言(北京音)」(高宗憙編《客家人:東方的猶太人》)。
可是這些論述都不能成立。因為論者大多對漢語音韻學不甚了了,只以「心理預期框架」去硬套,胡攪蠻纏,東拉西扯,內中存有太多問題。
客家研究者中,羅香林是懂音韻學的,故其論點較為謹慎,也少瑕疵。據其研究,客語有三七個韻部,其中入聲韻可以陰陽同入。但羅氏認為陽聲韻讀入後已失去陽聲音尾,所以把它們全部歸入陰聲韻。聲組,羅氏謂有二十六。若清濁併計則有三十六,與守溫三十六字母相同。唯其中影、喻、非、日四母,守溫字母有而客語無;g’ k’ e 三組,客語有而守溫無。聲調,北京音分陰平、陽平、上、去。客語平、入均可分陰陽,上、去則陰陽不分,有時讀陽、有時讀陰。這是客語的結構。
在客語的歷史方面。他認為客語與古漢語相似者,為歌戈麻同部、庚耕與清音同部、東冬鍾江同部、魚虞橫同部、入聲配陰聲韻、輕唇合於重唇等。與漢代語音相比,羅氏坦言缺乏研究,不敢妄加比較。與魏晉南北朝比較,則他認為關係甚淺。跟隋唐五代相比,聲組分合亦頗不相同。和宋代相較,羅氏也說不了解,還不能比較。與元明清相比,特別是與周德清《中原音韻》比,羅氏卻列了七點不同。
這是規矩的音韻學研究,可是其後的客語研究卻大多不如此。
例如陳運棟的名著《客家人》(1978),在語言部分可謂一團混亂。它首先說客語有四特徵,一、與北方語言無大差異,「許多字音和標準國語完全相同」「四縣方言聲調和標準國語更為接近」;二、客語詞彙多古代雅言;三、客語既保存古代北方語,又與南方不同,所以比被五胡遼金元混了的北方語更好,兼南北之長,又糾正了二者之缺點。
這三項特徵根本互相矛盾。至於第四項,他說客語沒有「暖昧之音」及兒化韻,所以比較好聽云云,亦毫無客觀意義。每個語族都會說自己的話好聽,而元音中為何ㄜ就是曖昧元音?說國語中的ㄜ韻「每發音不能完全一致,就算是同一個人的發音,也沒辦法絕對標準」,又真是如此嗎?
陳先生這些論點,採自台灣《苗栗縣志》卷二人文志語言篇,及《中原文化叢書》中的《客家語言研究》。可見這些錯誤並不只發生在陳先生一人身上。
陳先生接著討論客家客系,強調:「客家人的祖先,都是從中原來的。客家社會仍然保持著中華民族真正的傳統文化,擁有最遠古的語言」。所以保留了《詩經》《楚辭》的音韻,而且《詩經》用韻與客語一樣有平上去入之分,又有陰入陽入。
但其實平上去入的陽入陰入是指聲調,韻的陰陽同入卻是另一回事。而《詩經》時代若已有如此明確的聲調之分,六朝時沈約等才開始強調聲調豈非神經病?足見這樣的講法根本就弄混了。
繼而陳先生還把客家音系之成立定在宋代。然其依據乃是元代周德清所編的《中原音韻》,說其聲母同是二十一種,「而且發音方法也幾乎完全一致」。
韻母部分,他亦舉了一些證據,如說《廣韻》中東冬鍾韻在五代時就已合併,如李後主詞中「龍」「風」「中」葉韻,適與客語及《中原音韻》符合等,用來證明現在客語韻母系統成立於宋代,《中原音韻》與明代《洪武正韻》都與之相符。
這是什麼論證方式呢?怎能以元代明代的韻書來證明宋代音,而不用宋金韻書如《廣韻》《平水韻略》?東冬鍾江在先秦是同部的。齊梁以後,東獨用,冬鍾同用,江亦獨用。隋唐以後鍾、冬、東皆分,所以宋編《廣韻》亦分之,怎麼反而說五代已合呢?李後主詞中龍、風、中葉韻,乃是通押的問題,不足以說明當時韻部之分合。何況客語之特點,不在東冬鍾合部。而東冬鍾江在先秦卻是同部的,東冬鍾江收音相同。所以與客語相似的,是先秦的語言現象,怎能反而用這一點來證明它成於宋代?
硬要把客家話跟《中原音韻》搭鉤,甚至幾乎畫上等號,其實是貪圖它「中原」二字。但為了硬扣這層關係,論述就自然會變得顛三倒四。
羅香林早已明言客語和《中原音韻》有七大不同,例如周書無入聲,客語有;周書真文一部,客語分之;周書支思一部,客語無此韻;周書與客語均庚青合部,但二者收音不同,客語庚青收音反而與周書的江陽相同,還有灰邰等客語有而周書無之韻。陳運棟完全漠視這些明顯的差異,還要用元代音來證明宋代音,不是大笑話嗎?
對於《中原音韻》最明顯的特徵:入聲韻消失,併入其他聲調,陳運棟解釋說是因入聲短促,不便於唱,所以為配合填詞作曲而常將之改讀平聲。這也是完全錯的:
(一)、詞中完全保留了入聲,所以入聲不會不便於唱。宋人論詞,不但要辨四聲,還要分清濁。說當時人會為了應詞調之需而將入聲併入平上去,可說是天方夜譚。
(二)、韻書有紀錄一時語音者,也有顯示「南北通塞,古今是非」者,周書屬於前者,《切韻》《洪武正韻》屬於後者。陳運棟竟因《洪武正韻》仍收入聲韻,而推論說元明口語中仍分四聲。繼而說其入聲系統與客語完全吻合,以證客語為宋音。不知元明以後,入聲非消失於詩詞韻律中,正是消失於口語中,所以現今除閩粵方言及客語尚能見入聲外,大部分方言均已無之。只有作詩填詞的人仍用詩韻詞韻。陳氏恰好又把事情說反了。
(三)、《中原音韻》乃北方宋以後音,證據不只入派三聲這一點,羅氏所舉各項它與客語不同處,幾乎也就是今日國語與客語的不同處。今天的國語,係由北方官話發展而來,《中原音韻》之語言,就是其源頭。
陳運棟的說法,主要根據事黃基正的《客家語言研究》。但因其書影響深遠,現已幾乎成為客家族群的共識。日本靜岡大學高木接藏《客家》(1991,關屋牧譯並發行)曾逸昌《客家概論》(2003,自版)等專著均採此說法,迳謂客語為宋代遺留下來的語言。
若究其實,則這類講法說只是用來「證明」客家人是在宋代形成的新興民系罷了,在語言學上是站不住的。
四、
王東《客家學導論》則依據南北方言分離狀況,及客家語最早只能見於明代嘉靖年間編修的方志等情況,認是客家方言產生於明代中葉。也因為如此,所以客家民系也形成於元初至明代中後期(1998)。
這樣的講法,顯然與前述「客語乃中原古音(至遲亦為古宋語)」不同。這表明了客語的性質和形成之年代,其實仍多爭議,尚難遽爾論定。語言如此,所謂族屬,所謂民系亦然。
在閩南語研究中,張光宇《閩方言音韻層次的時代與地域》曾區分閩方言為四層,一是古中原音韻層,二是古江東層,三是文讀層,四是客贛方言層。閩方言之所以分這麼多層,即是因南遷移民之故。
客家民系如果是幾次南遷,其語言必然也應含有古漢語層、古淮潁贛閩之語言層、少數民族土著語言層,以及文續層。可是如今說客家民系南遷者,只是講幾次南遷而已;論客家音系者,只是平面介紹客語之聲母韻部聲調等系統結構,藉此證明它與漢語深具關係而已,甚少客語的歷時動態分析,故亦無法輔助說明其南遷史。
此外,我之所以要提到客語中應有不少土著民族的語言,是為了引出另一個問題:崇正論的基本目的,就是要反駁客家人非漢族之說,因此其源流研究,便旨在論證客家人即是漢人,而且是中原正統漢人。然而,許多研究仍不斷質疑這種正統論。
房學嘉《客家源流探奧》一書,即主張今日客家共同體,是南遷中原漢人與閩粵贛三角地區的古越族混化而成。其主體是生活在那兒的土著,而非少數流落於這一區的中原漢人。客家語也是漢語與越族語言結合而成。
江貴運《客家與台灣》則依DNA檢測,推斷客家人是黃海兩岸東夷族南遷而成,與蒙古種通古斯支脈同族。
陳支平〈客家人由非客家分支而來之舉證〉,另認為有大量史料證明了是非客家人遷入閩粵贛、山區後才成為了客家人,而非羅香林所以為的是中原正統漢之後裔。
李默〈論客家形成及民族融合〉,又強調客家民系的形成過程就是融合土著的過程。所融合者,包括畬人、瑤人、僚人、蝥蜑人等。
這些研究,都指明了:客家人是中原正統漢人流裔的講法,在學界其實仍未定於一尊,仍有許多可商榷的餘地。
道理非常簡單:
(一)、說客家人是南遷的漢族,證據在哪兒?只是歷史的想像,和語言文化上與漢語漢文化的類同性。但語言與文化之類同,固然可用來論證客家乃南遷之漢族,同樣也可以說是土著少數民族漢化之徵,在證據力上完全是一樣的。
(二)、就算是漢人,南遷的漢人,不可能不與當地土著通婚,也不可能不與土著來往。漢族萬里跋涉而至,人數上居絕對劣勢,憑什麼相信在血統、語言、文化上可以長期保持絕對強勢,永保正統?
也就是說,土著民族漢化,或漢民族與少數民族混化後形成客家人,實乃大有可能之事。
詹伯慧《現代漢語方言》也認為客家人與畬族長期混居,客語與畬語有相互影響之處。前舉張光宇之文則認為影響閩方言的所謂客贛方言層,其實就是畬族漢化後說客語的畬人,於十四世紀遷至閩東浙西浙南,使用客語去說閩南語所形成的部分。
而事實上,確實也有許多畬族是說客語的。這到底是畬族漢化,故講客語;抑或客語本來就是漢畬語混化後所構成;而在混化中,又到底是漢族居主體還是畬族等土著居主體?這些都有待研究,不能先入為主,先有結論後找證據去說。
五、
在我看,客家研究的許多方面,都如上文所述,乃是尚未學術化的領域。大部分所謂研究,都經不起推敲。
近年,這個問題不僅沒有改善,而且變本加厲。台灣目前客家研究書籍、文章、學位論文,是全球華人區域中最豐富的,但問題也最嚴重。
近年台灣設立客家委員會,設置客家電視台,推動客家研究,舉辦各式研討會,相關研究文獻直如雨後春筍般。
可是,繁榮之中,問題不難發現。首先是通俗文章遠多於學術研究。其次是大量集中於1988以後。1988年客家人舉行「還我母語」大遊行,發展客家文化運動,所以其後客家研究文獻激增。而亦因為是「運動」,所以大部分論著都是為這運動而孳生,或由運動所製造,其學術性少而宣傳性通俗性高,自然也就不難理解。待這一運動逐漸政治化之後,情況就更麻煩。
主政者基於許多原因(拉攏客家選票、平衡閩客情緒、凸顯國民黨不重視客家文化……)而設之官方機構,對於客家研究有特定之取向。所以每次開會,客家委員會常會說某某教授之發言「不妥」以後不可以再邀請他等等。可見:在運動要求及政治操作中,要進行客家研究,實有其難處。
台灣的客家文化運動,與清末客家人追求漢民族漢文化認同,性質迥異,因此並不太堅持「崇正論」;對於上述客家民系之血統、源流、南遷諸問題,亦不感興趣。主要是談在台灣的客家人,說其歷史、分布、語言、風俗、文化特徵、族群性等。對於大陸的客家人,除了在論述祖籍、姓氏來歷時稍微提一下以外,大抵不甚討論;對於海外,也缺乏「世界客屬」的眼光,並不關心。
換言之,崇正論這種清末民初形成的客家論述典範,在八十年代後的台灣,業已逐漸瓦解。在台灣整個本土化浪潮中,客家人也已不再強調他們是漢民族,或是漢民族中最優秀的一支。
情形猶如閩南人雖也深知其祖先來自漳州泉州,說的是河洛話。但河洛兩字也被隱蔽起來,多半只說是福佬、鶴佬。祖源也不再上溯於中原,只說福建。就是福建,也只一筆帶過,只談在台開基祖以降之事蹟。
舉例言之,1993年出版的楊國鑫《台灣客家》就已對崇正論最著力的族屬是否為漢族、民系如何形成、如何南遷、客語與古漢語之關係等不著一字了。2003年曾逸昌的《客家概論:蛻變中的客家人》,煌煌649頁,談源流處亦不超過十頁。而且書一翻開,就是呂秀蓮的題詞:「不是過客,是台灣的主人」。接著則是客家委員會主委的序,呼籲客家人要:「以在地的觀點,跳出傳統客家『中原正統』的窄化迷思,代之以『台灣的客家』『客家的台灣』為思考基礎」。這與崇正論的區別不只明顯,崇正論更是他們亟欲打倒的典範哩!
這個新的「台客論」,企圖在幾個方面逆轉崇正論。一是上面提到的,不再說中原,不再思源,不再強調是漢人漢文化。二、也不說流。客家人流布四方,客居天涯,而台客論對各個支流分衍都沒興趣,只關心台灣的客家。三、所謂「台灣客家」也正是一種去源流化的族群想像物。
去源,是指去除或淡化它與中國正統文化的關係。去流,則是說台灣客家人本來也是在不同時段,不同地區遷入台灣,並流布於台灣北部桃竹苗、南部高屏六堆美濃、花東海岸平原等地的。但「台灣客家」,在1993年被葉菊蘭提出,做為與外省、閩南、原住民相對而說的四大族群之一時,各地客家流衍之異,就被統一化,形成了一個整體的台灣客家族群。
一如「外省人」,其實新疆、山東、河南、福建、廣東、黑龍江、海南島,什麼地方都有,原住民也有十幾個族,但都在「族群」的帽子下被框到一起,成為「一個」族群。
台灣原先北部南部東部客家之間並無聯繫地區內部,又因祭祀圈或客語腔調之不同,可再區分成許多甚少聯繫的小區域。卻也在台灣客家族群認同的政治社會動員中,被整合起來。
整合起的台客,都來自一個地方:粵東嘉應、惠州、潮州。都拜一個鄉土神:三山國王。都說一種「客家話」,也都有共同的客家文化。
然而,汀州人也是客家、四川也有客家,台灣且還有許多「外省人」是客家人,怎能把台客算成一個族群以與閩南、外省、原住民分開?三山國王主要是潮州揭陽的信仰,而且究竟三山所指為何、所拜之神為誰,都仍有爭論。又豈能是整個台客的保護神?
何況,在台灣,三山國王信仰與客家人村落分布並不相應。
明顯的證例是:全省三山國王廟最多的地方在宜蘭,有三十四座。文山鄉十二座、員山鄉九座,幾乎一村一座。但整個宜蘭卻是著名的漳州人開闢地。另外雲林十座、嘉義九座,分布於斗六、斗南、西螺、土庫、大埤、二崙、北港等處,亦均不以客家移民著稱。像北港有兩座、新港有四座、太保三座,其地均以泉州人為主。
相反的,許多有名的客家區,如屏東漢州鄉,乃是客家人開發的,可是一座三山國王廟也無。桃園縣也是客家聚居之處,同樣一座也沒有。另一客家大縣苗栗也只有四座,遠低於台中、彰化、雲林、高雄等非客家人聚居縣。至於台中清水白河等地三山國王廟,則拜的不是中山明山獨山國王,而是劉關張(全省有七座這樣的廟)。
語言方面,屏東、苗栗以四縣客家話為主;桃園、新竹以海陸客話為主;花蓮與桃園部分,是四縣和海陸混用;桃園大溪,台南楠西用饒平客話;台東用紹安客話;桃園中壢、新竹芎林用永定客語;苗栗卓蘭、台中東勢石岡,用長樂客話。台灣以外地區之客語,其實還有若干種,如梅縣客話,跟四川客話便不相同。
但如今客語內部的異質區分及研究調查越來越不受重視,反而出現一大批客語教材,把客語像國語英語這樣教。因為現今台灣中小學語文課,原本要教國語文的時段,必須騰出一部分來教「鄉土語言」,教師可以選擇教閩南語或客語。
因此閩南語與客語都擺脫了它們的內部差異(例如閩南語也有漳泉之殊),發展出一種新的閩南語、客家話,大概等於閩南語或客家話中的普通話,以便於教學和考試,並亦以此形塑所有客家人都講一種語言的形象。
在客家文化或精神方面。在羅香林的時代,強調的是中原正統文化的保存、勤勞、節儉、冒險進取,婦女地位等。到了「台客論」時代,這些都已漸漸不談了,代之而起的是「義民精神」。曾逸昌那本書就明言台客要「由寄生而生根,不計犧牲,用『義民精神』認同自己血汗所灌溉的新故鄉」。
這「義民精神」,對其他地區的客家人來說,大概是不太聽得懂或不那麼重要的東西,因為它是台灣特有的。
康熙六十年朱一貴起事,下淡水客家民兵重挫朱氏主力,清廷得以「平亂」,故亂定後清廷旌其匾曰懷忠、建亭曰忠義、客家民眾也被稱為義兵。待乾隆五十一年林爽文之變,歷史重演,朝延亦褒旌義之。戰死者,則被供奉,奉祭義民廟。這種廟,本屬「有應公」信仰之一類,收祀兵禍孤魂,是陰神崇祀之性質。
但此一信仰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後期開始逐漸產生變化。
客家人以其為台灣客家保鄉衛土、不懼強權之象徵,擴大祀祭:「從今年(1987)獻祭祀大禮之後,義民爺是正神陽神,不再是陰神了」(客家風雲雜誌.創刊號)。1988年底,新竹義民廟舉行創建二百週年慶典,全台二十五個義民廟主神義民爺齊集材寮。這些本來幾乎沒有互動、只對本地區有意義的義民廟,乃因此串連整合起來,變成所有客家人共同的精神信仰對象。
「義民」在清朝時,其實漳、泉、客都有。如乾隆頒「旌義」給泉州莊義民、給粵東莊義民「褒忠」、給漳州莊義民「思義」、給熟番社平埔族義民「效義」等,並非客家之專利。
且其事涉及對清朝統治者與起事反抗者孰才正義的判斷,爭論很大,從連雅堂《台灣通史》以來,即有「義民」是否為「不義之民」的爭議,足見其複雜之一斑。
可是在客家文化運動及政治操作中,它卻以「義民爺」的方式,成為台客新的族群凝聚核心,莫怪乎學者楊長鎮要稱此為「民族工程學中的客家論述」了。
經此運動之後,台客之民族性質及精神內涵,其實亦已轉化。客家的客,只剩下一個標籤。從文化符號學的角度看,已成為另一種文化符號。反客為主,客人名之為客,符號的意涵卻已逆轉,異化為相反的意思:用呂秀蓮的話說,就是要成為土地的主人。台灣客家公共事務協會所編《台灣客家人新論》中彭瑞金〈當客家不再客家:當代客家運動的反省〉一文,也清楚地點明了這個運動的性質或方向。
六、
崇正論的核心價值與觀念內涵,是血統。台客論,則是土地。血統的執著或土地的迷思,便是以往在討論客家人問題時,長期無法正常化的關鍵。
崇正論強調自己是漢族之一支,而且可能是最優秀的一支,出身高貴,有其時代背景。但若平心靜氣想想:這不是種族主義嗎?鄙視其他民族,甚且也瞧不起漢族中其他民系,心態妥當嗎?對於歷史上魏晉南北朝閉鎖式社會的士族制度、印度的種姓制度、德國的日耳曼民族優越論,一般人是什麼看法?為什麼講到自己的族系時就避不開這自居高貴血統的心理迷執呢?血統高不高貴,又真有什麼標準可以衡量嗎?
再說,所謂漢族,本來就不是「血緣種族」。它內部包含夷夏羌戎等各個種族,經夏商周秦漢長期交融交會,而在漢代形成為一個「文化族屬」,凡擁有這類文化生活與倫理態度者均稱為漢族。故在漢族內部,亦因長期種族混融,業已不再能分得出誰原先是什麼族,更不可能有誰是純正的漢族。因此,在漢族內部,也根本無所謂「民系」,只有「方言群」。
民系是種族的概念,著眼的主要是血緣。所以羅香林論客家民系,便一再說要:「就客家人士加以一種形體上的觀察和量度,綜合分析,再與別的種族或其他漢人形體測驗的記錄,相互比較」「將客家及其他欲比較的種族或民系,加以一种血型的檢驗」「制定一種所以測驗民族或民系智力的機器,將客家人及其他所欲比較的種族或民系,加以測驗」,又主張:「任何民族或民系,與其習染其他墮落民族或民系的血緣或惡俗,則毋寧自己固有的優性」。這都不免帶有種族主義的色彩。
實則,客家非民系,乃是方言語系。就以羅先生自己所分的「南系」漢人五大支系來說,越海系操吳方言、湘贛系操湘贛方言、南漢系操廣府方言、閩海系用閩方言、客家系用客家語,這不是因方言而分的語族系統嗎?可見把文化族屬誤為血緣種族,再把方言語系誤為民系,把文化的和血統的,二者混為一談,正是崇正論膏肓之所在。
土地的問題,亦復如此。孔子曰:「君子懷德,小人懷土」。執著於土地,是地盤權力意識的表現,客家人之所以名為客家,就表示它從不執戀這種權力意識,有君子之行。不料在台灣本土化運動時,客家被捲帶進去,隨著原住民與閩南人一塊兒土地化,實是推動客家文化運動之初始料未及的。
從文化符號學的意識型態批評(Ideologiekritik)角度看,精神現象背後,均有支配性的因素。原住民「還我土地」運動,閩南人本土化運動,以及客家人的客家文化運動,共同的發生因素,是向「外省統治族」爭取權力、擴大生存與活動空間。而這個奪權的正當性基礎,是領地的意識。
原住民各族,不再用其族稱,也不喜歡被稱為高山族,要改名為原住民,要求「還我土也」。就是說此地原先是我佔領的,所以我才應該是此地的主人。閩南人,熱衷本土化論述,強調早期渡海來台者不是內地化,而是「在地化」。就是要突出在地優勢,成為台灣的新主人。
客家人雖討厭閩南人挾其人多而處處流露的「福佬沙文主義」,而強調具閩客衝突象徵意義的義民爺,卻也無法抗拒當家做主的權力渴求,也開始希望能夠在地化,成為這塊土地的主人。為達成這個目的,客家人要自我教育、轉化心態,成為不是客家的客家人。
因此,看起來是要爭取客家人尊嚴與權力的運動,最終卻成了自我否定。
從懷土者的角度看,客代表流浪、遷徙、飄泊、不穩定、沒有地盤、作客他鄉。現在已變成居人,變成懷土者的客家人,經常也學著別人這樣哀嘆自己的命運。
但懷德的君子,例如周遊列國的孔子、講逍遙遊的莊子,會如此嗎?孔子自稱:「丘則東西南北之人也」;莊子要效法大鵬鳥,振翮四方,嘲笑那些「智效一官,行比一鄉、德合一君、而徵一國者」的人是小麻雀,這種精神是什麼呢?不就是客家之所以為客家的精神所在嗎?有一首在客家地區流傳已久的「遷流詩」說得好:
人禀乾坤志四方,任君隨處立常綱。年深異境猶吾境,身入他鄉即故鄉。
這就是遊的精神!自由的主體,並不受土地所繫縛,故可以禀乾坤而行四方。我身所到之處,即是世界,即是人文意義宇宙的開啟,故曰隨處可立常綱。異境吾境,他鄉故鄉,人以為不同,我則一也,既不執著於故鄉,亦不執著於此鄉,既隨遇而安,又撐柱綱常。莊子曰:「遊乎九州,獨往獨來,是謂獨有。獨有之人,是謂至貴」,即此之謂也!
我曾著《遊的精神文化史論》一書,闡明中華文化有一重大之特質,就是具有遊的精神。客家人,無疑是最具有這種精神,亦實踐著這種精神的人。可惜近百年來,深受種族意識和領地意識之干擾,逐漸去客家化。未能領悟客家之所以為客家,在其文化與精神,不在種族血統和土地化的居人意識,以致整個客家研究誤入歧途,客家人也逐步去客家化。對此趨勢,我深感悼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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