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鵬程為陳獨秀《小學識字教本》作序



陳獨秀先生為革命家,為人傑。其生平無須再做介紹;其功過是非,亦非我所能置喙,此處只談他晚年最後這本著作。

陳先生一生被捕五次,最後一次是在一九三四年,關在南京老虎橋監獄。這本書即起稿於獄中,名《識字初階》。暮年棲旅四川江津,重新修訂之。面目初具而未出版,僅油印了五十冊,供學友參閱。一九七一年,梁實秋先生以其保存之一冊在臺灣影印出版,改題《文字新詮》。一九四六年廣州中山大學校長王星拱則將其藏本交予嚴學窘抄存。一九八二年擬由該校印出,故又請劉志成先生校訂整理。然周折稽延至一九九五年始由巴蜀書社印出。二〇〇九年上海人民出版社《陳獨秀著作選編》六卷本亦收錄了《文字新詮》本。

這是出版情況。油印本另存於天壤者,則如章太炎藏本,已由其後人回贈陳獨秀外甥;廣西大學沙少海教授所藏,也曾提供給劉志成校勘過;梁實秋先生保存那本,更由其女連同《文字新詮》捐給了中國現代文學館;原魏建功所有一本,亦由臺靜農先生捐予上海魯迅博物館收藏了。此外,據知還有一直努力想出版這本書的何之瑜先生,曾約請魏建功臺靜農一同編輯,並致函胡適,祈作總序。奔走甚勞,而時勢所格,未得競功。

一部油印殘搞,歷劫以來,居然能得到這麼多人的愛惜護持,實在太不容易了!

這其中還有許多細節,可備掌故。首先是本書之緣起。陳先生固然一直在做文字研究。《實庵字說》《識字初階》也確是在獄中起稿的,但編寫現在這樣的一本《小學識字教本》之直接因緣,卻是教育部長陳立夫委由國立編譯館約請陳先生作的。而此書後面的故事,則皆因雙方這次合作未能圓滿之故。

不能圓滿之原因有二,一是書名,二是性質。陳立夫建議書名改為《中國文字基本形義》,因為內容雖然精彩,但「實屬程度太高」,非小學生所能知。陳獨秀則辯解:「許叔重造《說文》,意在說經;章太炎造《文始》,意在尋求字原。拙著教本,意在便於訓蒙。主旨不同,署名遂異。以其內容高深,不便訓蒙者,朋輩中往往有之。此皆不知拙著第一種乃為教師參考而作。兒童課本別有一種,但編排單字三千後,不加詮釋,絕無高深之可言。」

合作既未圓滿,陳獨秀乃轉請國立編譯館長陳可忠替他油印五十份,分贈友朋,以免遺佚。這便是油印本的由來。

因合作尚未完結,陳先生的寫作也沒完成,所以匆匆油印的這個本子,事實上只是殘本。下篇論字根孳乳之字,第一章是字根併合者,第二章則還沒有內容。據何之瑜說,第一章甲是複體字,丙是象聲字。乙合體字及丁的部分也都未完成。一九四二年五月十三日上午陳先生寫至「拋」字時,適有訪客,嗣後則病,至廿七日竟不起。英雄撒手,拋卻一切矣。

後來梁實秋先生在臺灣將油印本印出時,則是和趙友培先生合作的。趙先生當時主持《中國語文》雜誌。此書即由趙先生改題《文字新詮》,初印五百冊。後又經趙就影印本校閱改正若干油印致誤處,請李立中先生重描全稿後再次影印。唯因避時諱,當時未署作者陳獨秀之名、未收其自序。僅由梁先生序,語文研究中心出版。

巴蜀書社本較為特別,一是書名加了副題:同源詞研究,二是改動極多。吳孟明先生曾詳細比對了油印本和《實庵字說》等資料,明確指出劉志成之「整理」實係妄改妄刪。因此這個本子殊不足據。但因這是大陸上最早正式印行的本子,廣為學界採用,所以頗生誤導。內容且不說了,「同源詞研究」云云,亦是錯的。許多後學由同源詞這個角度去理解陳先生這本書,如廈門大學二〇一三年碩士論文《小學識字教本同源字漢字教學法研究》即為一例。

其實陳先生不是論漢字中的同源詞,是論整體漢字。在解說文字孳乳之原理時,會就其音聲關係說之,看起來像是在描述詞源與其聲近義同之詞族。可實際上陳先生也用引申、形變等原理去說明字的孳乳,故其字根半字根之體系,絕非同源詞研究,與王力先生《同源字典》一類工作並不相同。

而由這種亂改亂理解的現象看,我們便知此書對世人來說,大抵是欽其寶而莫名其器。大家推重陳獨秀這個人,於是愛屋及烏,珍重其遺澤,都願意為此書之流傳做點事。其書之流傳刊佈史,便因此可以見人情之美,彌足珍貴,也可見陳先生在許多人心目中的地位。但學力不及,也可能出現熱心過了頭反而幹成傻事的情況。

所以,理解書的內容是非常必要的。一本書之價值畢竟仍在它本身,不能僅是書以人重。談一本書,更不能只在書本之外圍的故事上打轉。因而底下我就要對它略作導讀。

陳先生著作很多,然而大部分只是「言論」或「意見」,僅這本書最見學力。且陳先生的事功,在建立了共產黨之外,主要是推動了五四新文化運動。可這本書之性質,雖自稱是要深化新文化運動,卻實在是要帶領人深入傳統文字與文化中去的。故此書在陳先生著作中甚是特殊。

但特殊而不偶然。陳先生本來就關注語言文字問題,學術所長亦在此。歷年所作,如《說文引申義考》《字義類例》《干支為字母說》《連語類編》《荀子韻表及考釋》《古音陰陽入互用例表》《屈宋韻表及考釋》《晉呂靜韻集目》等皆屬之。事實上這也是當時風氣,論學而不通語言文字,幾乎便缺了入場券,故第一流學者多馳騁于此。

當時論語言文字,還有強烈的現實意義。國事日非,士人盱衡時局,多謂首應啟迪民智。而啟迪民智就應教民識字。梁啟超序沈學《音書》時說:「國惡乎強?民智斯國強。民惡乎智?盡天下之人而讀書,而識字,斯民智矣!」可說乃一時之共識。

但大共識底下,分岐殊甚!沈學、廬戇章、吳敬恒、蔡錫勇、王炳耀、王照、勞乃宣、朱文熊、黃虛白、劉孟楊、江亢虎等各有方案。或模仿日本假名,用漢字部件作拼字元號;或采速記符號為拼音之用;或逕以拉丁字母為之。一九一三年通過的國語注音符號,亦屬於此一脈絡。

在此脈絡中,注音符號並不取代漢字,只做為識字之輔佐。錢玄同對此不表同意。一九一八年在《新青年》四卷四期上發表了《中國今後之文字問題》,認為根本之道是廢漢字,改用世界語(Esperanto)。

陳獨秀不贊成如此激進,主張「先廢漢字,且存漢語,而改用羅馬字書之」,並於一九二九年寫成《中國拼音文字草案》交商務印書館(後稿佚失),形成了國語羅馬化的風潮。繼起者有黎錦熙、趙元任等,至一九二八年教育部遂公佈了「國語羅馬字拼音法式」作為國語字母第二式,一直在臺灣及海外和注音符號並用到現在。但性質上亦僅是漢字之輔助,不廢漢字。

另一條脈絡卻又馬上出現了,那是蘇聯主導的。一九二九年瞿秋白《中國拉丁化字母》由莫斯科中國勞動者共產主義大學出版社出版。吳玉章、林伯渠和幾位蘇聯專家在此基礎上擬成了中國拉丁化新文字方案,於一九三一年符拉迪沃斯托克中國文字拉丁化第一次代表大會正式通過,然後由蘇聯遠東地區新字母委員會負責推廣。

三年之中,出版課本、讀物、教材、詞典十余萬冊,並漸次輻射至上海等內陸各大城市,成為爾後漢語拉丁化拼音的主要源頭。目標是通過拼音,逐漸取代漢字,以達成廢除漢字之目的。直到改革開放後才改弦易轍,以拼音作輔助漢字識讀之用,立場與國語羅馬字拼音類似了。

陳先生在此時代大潮中,剛才已介紹了,原是主張廢漢字的。但在寫《小學識字教本》時顯然已不再激越,云未來雖可能實施拼音化,但在未實施前,識字仍不可免、識字之法仍不可不講究。

對於識字之法應如何講究,他卻與大部分文字學家不同。大部分人都奉《說文解字》為圭臬。《說文》的體系,是把字用五四〇個部首繫聯起來,每個字再用六書(象形、指事、會意、形聲、轉注、假借六種造字法)去解釋它如何被造出。字形依小篆,參照古文以說來歷。陳先生反對如此。他不采部首分類;批評許慎寫《說文》之目的不是為瞭解字而是為著解經,故往往依經為義,穿鑿立說;又謂許慎不通古文;還改班固《漢書.藝文志》象事、象形、象意、象聲之說為六書。所以他要另立體系:「取慣用之字三千餘,綜以字根及半字根,凡五百餘,是為一切字之基本形義。熟習此五百數十字,其餘三千字乃至數萬字皆可迎刃而解。以一切字皆字根所結合而孳乳者也。」全書上篇釋字根半字根,下篇釋孳乳之字。

這是個全新的體系。字根這概念,現代人絕不陌生,因為中文電腦打字就是依字根來拼合的。只是打字之字根完全就字形拆分,再予組合;陳先生的字根卻兼顧形音義。按理說,《說文》的五四〇個部首便是字根,數量也與陳先生所定的五四五個字根相近,可陳先生不認同,曾有信給陳鐘凡說:「人旁、鳥旁、草木旁、水火旁、牛旁、口旁、金石旁等等,其字均甚多。但右旁之聲,謂之諧音而無義,則將何以別之?」此雖主要是批評《說文》的形聲說,其實也同樣指摘了它的部首法。因為一個部首底下有許多字,這些字之義未必都能由部首去理解。因此他另行分類,分成象數、象天、象地、象草木、象鳥獸蟲魚、象人身體、象人動作、象宮室城廓、象服飾、象器用十大類。

基本字根再孳乳出許多字。因此「孳乳」是他描述文字衍生變化的主要方式,下篇談的就是孳乳的狀況,今存複體與象聲兩部分。也就是說,孳乳有由形孳生的,也有由音孳生的。而義的部分,我覺得陳先生是用引申來描述的,例如子字:「象無發之胎兒形。引申之草木種、鳥卵亦曰子」;旡:人困倦張口打呵欠及欠伸,亦由氣息之不利不足,故引申為欠缺字」都是。如此解字,他就用不著六書說了。

對於傳統六書說,陳先生不采指事會意等舊稱,只說象天、象地、象人、象物,等等,所以也非只象形。此外,他不談轉注。《說文》解釋轉注,舉考、老為例,他說考、老卻都是人老扶杖之形。形聲,他尤不以為然,凡《說文》云從某聲的,他多由形義上去解。這當然都是其特識所在,文字學家對此也必會有許多異同之見,可與其商兌。(例如《說文》之形聲,他認為只記音,與義不相干,可是也有不少人主張《說文》形聲字多兼義甚至聲必兼義。另有些人則說兼義者即轉注,不兼義、僅狀聲的才是形聲。陳先生又雖反對《說文》之說諧聲,可是仍說象聲,如霆字云:「凡象聲字,皆借音無義」,下篇也有一節專談象聲。然則象聲與形聲究何以別?)但一個體系,創始為難,其中精思卓絕之處未必不能與《說文》爭鋒。

其中較特別的是假借。這是與許慎說一樣的。書中論假借處甚多,如亦字:「今語云也者,同聲假借也」;于字:「戰國時始假用同音之于,故《詩》《書》《易》用於,《論語》用於」;可字:「可加人作何,正為負重之義。後假為誰何字,遂以荷為負荷字」;淮字:「金器銘文中,淮多用為匯義。《說文》篆文訓水渡之津,當為假借」。可見他與傳統六書說仍有牽連未能盡去之處。

此外他對許慎的古文篆文也常不以為然。有時說許偽造篆文,有時批評許說古文省者皆顛倒,自引許多金文來證明己見,甲骨則用得較少。

這是他這本書的大體狀況,其努力,或許可以另一同輩而略晚之文字學家唐蘭先生來做對照。唐先生早在二十世紀二十年代就作過《說文注》四卷,但後來他也自創一體系,反對《說文》,倡三書說:象形、象意、象聲,並主張文字學應與聲韻訓詁分開,成為一個獨立的學科,還寫了《論古無複輔音,凡來母字,古讀如泥母》等文。

陳先生放棄《說文》體系,另由象天、象地、象數、象人、象物等方面說字根,類似唐蘭另立三書說,而更體系巨集博,都顯示了文字學在二十世紀獨出機杼、開立新局的努力。但陳先生主張形音義合為一爐而冶之,卻與唐先生不同。至於複聲母問題,那就更不一樣了。

複聲母,是一八七四年艾約瑟(Joseph Edkins)提出的,高本漢繼之。國內最早是林語堂先生,約與高本漢同時,撰《古有複輔音說》,其後吳其昌、魏建功、陳獨秀等續有申論,是近世音韻學上一大聚訟點。目前大概已論定了我國上古確有複聲母,如今則連方言中都幾乎消失了。詳細的情形,可參考竺家甯先生《古漢語複聲母研究》,一九八一年臺灣文化大學博士論文;及竺先生編的《古漢語複聲母論文集》,一九九八年北京語言文化大學出版。唐蘭乃反對此說的主要代表。曾熱心出版陳先生著作的嚴學窘先生則是複聲母說之支持者,對它進行過全面擬構,可說是陳先生之同聲相繼者。這也是極有趣的事。

陳先生這本書大體內容如此。因體系特殊,故每個個別文字之解釋也幾乎跟傳統字書都不相同。每個字獨立作解,非常新穎。他與臺靜農先生的函劄中又還保留了許多增刪修訂的痕跡。讀之悅然、肅然,可看出煞費苦心處。先生暮年殫精竭慮之寫作情狀,如在眼前。其中除了大量運用金文及各種典籍文獻外,還充滿了社會史、人類學眼光,論圖騰、論紋身、論父系母系、論焚俘,都很精彩。

陳先生這書,意義甚多,無論在研究陳先生個人生命史、學術成就,或文字學等各方面,均值得鑽研闡發,但僅實用於教學識字這一端,其實也就很可觀了。就此而言,我們當感謝新星出版社及此書的催生者彭明哲先生。

我少時即頗讀梁實秋先生所印《文字新詮》,現在還是大陸梁實秋研究會會長;臺靜農先生則是我座師、鄰居。曩常由台公處得見陳先生論及此書編寫過程的函劄。故以上小記梗概,而寫來實不勝棖觸。

二〇一三年我在成都都江堰籌備文廟重建開園,曾得到郫縣民俗館之支持,把陳先生晚年在江津生活時的臥榻搬到文廟名宦祠來展陳。那是張大架子床,雕刻樸而精,榻前還連著四張帶几小椅。友朋來訪,可在榻畔款語清談。據說先生就是在這張床上故去的。主人收得,珍什不肯出門。為支持我辦文廟,才特請了四五位工人來專車裝卸,令我文廟另添了一段掌故。

陳先生提倡新文化運動,有與孔子不合轍處。然古來大政治家多喜談小學,王安石、章太炎、陳先生皆然。蓋體國經野,正名百物,其中自有大經濟、大包括在焉,皆夫子所謂「正名」之學也。由是觀之,此書立名雖卑,內中不可小覷,願讀者善循繹之。序文已太長,我不能再繼續申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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