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理解雲篆的方式就可以看出他是怎樣的人



雲篆,又稱天文、丹書、赤書、玉字、真文、靈文、符字等等,為篆字之一體。可惜後世書家已不能寫之,故只將它當成一種情調、意象式的詞彙,概括地指美好的書法。我近年才常寫來展示。

一、篆書是一大體系

篆字乃一大體系。雖若與隸、楷、行、草分為一體,而實乃上古文字之總名,故清《乾隆御制三十二體篆書盛京賦》將鳥蟲書龜書等等與雲篆同歸於篆體。在甲骨文未發現前,書家之基本認識皆是如此。

許慎《說文解字.敘》曾說:「秦書有八體,一曰大篆,二曰小篆,三曰刻符,四曰蟲書,五曰摹印,六曰署書,七曰殳書,八曰隸書。」 — — 這八體中,除隸書外,都屬於篆書這一體系。

1.大篆:相傳是周宣王時太史籀寫的十五篇文字。一名籀文。據《說文》段注,則含古文在內。

2.小​​篆:即秦朝李斯、趙高、胡母敬據大篆而省改,分別寫成《倉頡》《爰歷》《博學》篇。又名秦篆。

3.刻符:是刻在符節上的字體。

4.蟲書:是寫在旗幟或符節上的字體。有的像鳥有的像蟲。《說文解字.敘》:「鳥蟲書,所以書幡信(符節之類)也。」段注:「鳥蟲書,謂其或像鳥,或像蟲,鳥亦稱羽蟲也。」春秋時已有此種文字,多用於兵器。漢代瓦當、印章中亦有發現。常以錯金形式出現,亦稱鳥篆,筆畫作鳥形,即文字與鳥形融為一體,或在字旁與字的上下附加鳥形作裝飾,如越王勾踐劍銘、越王州勾劍銘。漢代禮器、漢印,乃至唐代碑額上仍可見。

鳥書、蟲書各有特色。蟲書筆畫故作蜿蜒盤曲之狀,中部鼓起,首尾出尖,長腳下垂,猶如蟲類身體之彎曲。春秋晚期楚王子午鼎銘、吳王子於戈銘即是蟲書。蟲書不僅見於容器,兵器,亦見於戰國古璽及兩漢銅器、印章、瓦當。鳥書與蟲書都是以篆書為基礎演變而成的一種美術字體。郭沫若認為鳥蟲書是「於審美意識之下所施之文飾也,其效用與花紋同。中國以文字為藝術品之習尚,當自此始」(〈周代彝銘進化觀〉)。詳細情況,可見容庚〈鳥書考〉(《中山大學學報》1964年1期)、馬國權〈鳥蟲書論稿〉(《古文字研究》第10輯)、曹錦炎《鳥蟲書通考》。使用範圍包括了南半個中國。

新莽時兩者合稱為鳥蟲書。《說文》云:「及亡新居攝,時有六書,其六曰鳥蟲書。」


越王勾踐劍 / Siyuwj / CC BY 4.0

5.摹印:寫刻在印材上的字體。漢代以後,印文以繆篆、鳥蟲書和隸書為主,摹印書不獨立為一種書體。繆篆佔了絕大多數;鳥蟲書用於少數印章;隸書目前僅見於陪葬用的石印。

繆篆是漢王莽時期所定六書(古文、奇字、小篆、佐書、繆篆、鳥蟲)之一,為漢初沿襲秦書八體之一的「摹印」,故又名摹印篆。清代謝景卿《漢印分韻》序曰:「秦書有八體,五曰摹印。漢時有六書,五曰繆篆。所以摹印也、繆篆固別有一體,屈曲填密,取糾繆之義,與隸相通,不盡與《說文》合。其損益變化具有措意,不可磨滅,章法配合渾穆天成,不可思議。嗜古之士寶焉。」

漢「山陽太守章」封泥 / 三猎 / CC BY 4.0

6.署書:是題在匾額上的文字。

7.殳書:是鑄在兵器上的文字。殳是一種兵器。段玉裁云:「言殳以包凡兵器題識,不必專謂殳。漢之剛卯,亦殳書之類。」唐蘭《中國文字學》:「秦代的若干觚形的權上較方整的書法,像『栒邑權』,就是殳書。今存秦代兵器有銘文的如『相邦呂不韋戈』,字體不脫小篆,但筆畫簡省草率,接近隸書;也有字體較為工整的。」

亦泛稱古文字,清龔自珍《桐君仙人招隱歌》:「乃買黃塵十丈之一廛,殳書大署庭之櫋」即是。

二、篆體之應用

秦已出現隸書,取便實用,篆體當然就日漸退出舞台。但《漢書.藝文志》說:「古文、奇字、篆書、隸書、繆篆、蟲書,皆所以通知古今文字,摹印章,書幡信也。」在漢代,篆體仍通用於摹印章、書幡信。在銅鏡、石刻、瓦當文字中亦甚常見。

印文尤以篆體為主。構成方式和基本筆畫取法於小篆,變婉轉繁縟為簡直平正,形體近於平正無波挑的西漢古隸。統稱繆篆。西漢古隸也是小篆字體的簡便寫法,但其基本結構已經脫出了篆書的規範。

繆篆等則仍屬篆書。故元代吾丘衍《學古編》十八舉云:「漢有摹印篆,其法只是方正篆法,與隸相通。」晚清陳澧《摹印述》也說:「摹印以繆篆為字主,而繆篆仍當以小篆為根本。」

書法刻石中其實也常見繆篆或其他結合篆隸的寫法,但不如印章廣泛統一。

繆篆這一體系,始於秦印,盛於漢印,魏晉南北朝沿用之。隋以後,印型隨之變大,印文純用朱文,逐步發展九疊文,繆篆遂真正退出歷史舞台,其他篆體就更少被使用了。

三、篆體之復興

南北朝、隋、唐、宋、元、明這麼長的時段裡,篆字很少書法名家。唐代李陽冰,號稱能繼武李斯,善寫小篆,但其實亦未成風氣。篆體確實寥落了。

復興之機,是在明代中晚期。明代由於發現花豹石可為印材,導致文人篆刻興起,而刻印之學習典範就是漢印。學漢印,當然就要學篆體,尤其是繆篆。因此繆篆是第一個復興的篆體。

自文彭何震以來,刻印名家輩出。最先是文彭及其弟子何震及同一時期的汪吳、朱簡三大流派在印壇風雲一時,到了十八世紀三十年代,丁敬又在印壇上獨樹一幟,相繼有皖、浙等。

清代嘉道以後,鄧石如、吳讓之、趙之縑、吳昌碩、黃士陵、齊白石、鄧散木等絡繹不斷,蔚為大觀。以繆篆為基體,參以戰國文字、秦沼版文字、漢磚銘文、銅銘文、瓦當文字及陶文、花押及至唐九疊文、宋體字等推陳出新,在篆刻藝術上大有創新發展。

但書法方面,篆體仍是不行的。如何寫作書法性質的篆書,明末清初仍甚茫然。

清代早期寫篆書的僅有王澍、洪亮吉、孫星衍、錢坫等。燒毫寫「玉筋篆」,不成體統。

到了鄧石如崛起,用筆運指絞毫作篆,才大開宗派,形成風氣。其秘訣,其實就是以寫隸書的方式寫篆字,包世臣說他:「稍參隸意,殺鋒以取勁折」,講得還是隱晦了些。

真正尋找到篆字的寫法,而更從小篆以前尋典範,要遲到清代晚期。陳介祺、吳大瀓、吳昌碩、丁佛言、范永祺、章炳麟、李瑞清等人皆是如此。其中造詣高、影響大的要數吳大瀓、吳昌碩。吳大瀓篆書吸收了石鼓、金文、秦詔版的意味,富有金石氣;吳昌碩力攻石鼓,意義更大。篆書於是真正復興了。

光緒二十五年以後,甲骨文字出土,羅振玉、丁佛言、丁輔之、董作賓等人又上追篆體以前,金石之學愈廣,而也同樣具有書法史意義。

但在清末,篆體之發展,其實還有另一條脈絡,是由美術字之探索而來的。

美術字,早期稱為圖案字。那是因為日本把設計(Design)譯為圖案,隨後我國沿用之,並於1918年成立的北京美術專門學校中開設了圖案系。1930年錢君匋則編著了《圖案文字集》。

後來日本漸漸放棄了這個翻譯,只作為紋樣的意思,如戰後日本的「日本圖案家協會」及他們編輯的《圖案》雜誌都是。五十年代以後,「美術字」成為習慣的叫法。

這個領域主要是運用漢字做為設計元素,且深受國外學風之影響。德國文字設計師赫爾穆特.施密德(Helmut Schmid)編輯、日本誠文堂新光社出版《今日文字設計》(Typography Today);日本設計師杉浦康平(Sugiura Kohei)《亞洲的書籍、文字與設計》;稻垣行一郎(Seibundo Shinkosha)《日本文字設計》(Typography Design in Japan);韓國設計師安尚秀(Ahn Sang Soo)《第一屆國際文字設計雙年展》(TypoJanchi: The First Seoul Typography Biennale)都對國人起過引路的作用。

九十年代以來,李明君《中國美術字史》以及靳埭強、王序、許平、黨晟、杭間、曹方、李少波、劉釗、李叢芹、孫明遠、黃少儀、焦平、叢文俊等人都在這個領域頗有開拓。

在運用漢字做美術設計時,有一個明顯的特點:多是在篆書的基礎上進行。這是非常有趣的現象,顯示篆書之典雅美觀、平衡對稱、富圖案裝飾意趣,更能給古典美術字帶來陌生感、神秘感與權威感。

四、書體的現代藝術選擇

美術字的發展,顯現了一個傾向:從視覺藝術的角度看漢字。同時,這種「看」還常是字形與字意分離的。

這個路向,也是現代書法的基本思路。解散字形、不拘文意,僅以構圖、點化、線條相矜。

要達成這個目標,主要策略有三類,一是運用篆字,予以變形。

二是運用草書,如王冬齡的亂書、書非書。

三則是「天書」,可以徐冰《析世鑑 — 天書》為代表。他創造了近四千多個「偽漢字」,採用活字印刷的方式按宋版書製作成冊和幾十米的長卷。任何人都無法從中讀出任何內容來。1988年在中國美術館展出後引發巨大討論。

五、篆體的再開發

徐冰「天書」之所謂新形式,其實十分老套,日文契丹文西夏文早就是這種構造方式了。

日本平假名的形成,是草書的減省;片假名,是楷體的減省。而出現假名書法;

契丹文則是漢字各部件的重新組合:

契丹字銅鏡 / John S Y Lee / CC BY 2.0

西夏文書法也是如此;

其構字法與日文看似相反,其實一致,因為要組合之前,必須先拆解。而其法,我認為都與道教傳統有關,由道教合字複文中取得了靈感。

這是道教《太平經》複文:

太平經 / 公有領域

此類文字,不難看出西夏文、契丹文乃至日文的淵源。

日本至今亦還保留古道教畫符的竹筆(創造平假名的空海大師雖是和尚,但其《文鏡秘府論》自序說:「夫大仙利物,名教為基;君子濟時,文章是本也。故能空中塵中,開本有之字;龜上龍上,演自然之文。至如觀時變於三曜,察化成於九州,金玉笙簧爛其文而撫黔首,鬱乎煥乎燦其章而馭蒼生……所以經理邦國、燭暢幽遐,達於鬼神之情,交於上下之際,功成作樂,非文不宣。理定制禮,非文不載。與星辰而等煥,隨橐籥而俱隆。」足以證明他是從道教天文這個理論來看待文字的)。

而道教符書正是一條線索,可以觀察到書法的另一面貌。

道教是與佛教重視咒語真言恰好相對的另一類型,強調文字、信仰文字。故其祈禳之法主要是畫符、用印、上章、拜表,以筆、印為最主要的法器。

後來受佛教影響而有經幡,也仍然做成雲篆幡。

這些符、印,線條有其共性,例如印文並不同於繆篆,頗多雲氣舒卷的意思,因為其源頭都是雲篆。

道教認為天地萬物皆氣化所生,而氣在化生萬物之際,雲氣撰集,就構成了「雲篆」,形成三元八會之文、八龍雲篆之章等等,這些文與章,即天地人三才成立的開端。所以又稱真文。宇宙正是依此真文而成就為天文、地文、人文。

因為真文天書是萬物成立的根本,所以若能掌握這些隱文秘音,便能「闢逐一切精邪,清禳一切災害,度脫一切生死,成就一切天人」。

在道教中,此真文就是道,為萬物之本體。蓋大道空洞,其顯相即是文。

洞真部本文類《元始無量度人上品妙經》卷一說:「上無復祖,唯道為身。五文開廓,普植神靈。無文不光,無文不明,無文不立,無文不成,無文不度,無文不生」,即指此而言。

故薛幽棲注曰:「真文之質,即道真之體為文。」

成玄英注說得更明白:「真文之體,為諸天之根本。妙氣自成,不復更有先祖也。」日月、天地、萬物均由道體生成化度。道又稱為文,是指其涵蘊了一切條理、紋理。

這是把「道生」解釋成氣化自然生出文字,而此文字又為宇宙一切天地人之根本:是創生之本、也是原理之本。不能掌握這個根本,則宇宙便喪失了秩序,顛動不安,從此失去生機;人若離開了創生的原理,人也要銷毀死亡。

這種文,包蘊了以後一切文字乃至文明的成立之法。它內在性的觀念是自然,因此它是在虛無中自然生立。

文字崇拜與單純拜物信仰不同。涵有以文字為方法以觀史觀世界的方法意識。所以,對文字本身的把握,便是一種方法學的掌握;對文字的理解,其實就等於對世界的理解。

而文字的神秘力量,就在於它被認為是真正把握歷史文明之創造真幾的唯一方法;就在於文字之創生,便代表了一切人文(或包括天文地文)創生之理。

重新關注雲篆真文天書,可以有許多意義。例如從神學角度看,基督教通往上帝之城的秘徑、印度神秘符號等,常與雲篆的基本線條驚人地相似。

從科學角度看,雲篆線條也與細胞核、染色體、引力波有可相呼應處。

但我所關心者,僅在哲學和書法方面。因「書法」一詞最早也出現在這個脈絡中,道教徒的書法傳統亦然。王羲之、陶宏景家族即生於此間。

可惜現在這個傳統漸漸遭到遺忘,我近年才開始借書法展的機會予以推廣介紹。希望繼吳昌碩寫石鼓、羅振玉寫甲骨之後,能更遡書法之源。不僅復興雲篆這種字體,更欲由此令人再思文字之本、重探人文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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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按:龔鵬程日本書法展將在2020年8月17日於日本京都文化博物館舉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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