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近代啟蒙運動近乎是一種動物性人道主義

 


近代中國思想史,常被類比為西方的啟蒙運動(Enlightenment)。相關論述不知凡幾,我也不用介紹了,因為這仍是目前的主流觀點,無人不知。

啟蒙,前提是晚清民初人民皆矇不知世界為何物,所以有賴一部分已經開眼的菁英分子來啟蒙,教育民眾、喚醒中國。

這些英雄,多麼辛苦、又多麼偉大呀,所以我們花了一百年來歌頌他們。

可是他們的啟蒙是怎麼回事呢?如何啟、又到底是啟了還是蒙了?

大師們的徒子徒孫只會背誦、覆述、闡釋當年大師的啟蒙語錄,所以真相還得我來告訴你。

道理不複雜,由一個簡單的例子就可看明白。

胡適先生著名的《西遊記考證》,結論說:「《西遊記》被這三四百年來的無數道士、和尚、秀才弄壞了。道士說,這部書是一部金丹妙訣。和尚說,這部書是禪門心法。秀才說,這部書是一部正心誠意的理學書。這些解說都是《西遊記》的大仇敵。……幾百年來讀《西遊記》的人都太聰明了,都不肯領略那極淺顯明白的滑稽意味和玩世精神,都要妄想透過紙背去尋那『微言大義』,遂把一部《西遊記》罩上了儒釋道三教的袍子。因此,我不能不用我的笨眼光,指出《西遊記》有了幾百年逐漸演化的歷史;指出這部書起於民間的傳說和神話,並無『微言大義』可說;指出現在的《西遊記》小說的作者是一位『放浪詩酒,復善諧謔』的大文豪作的。我們看他的詩,曉得他確有『斬鬼』的清興,而決無『金丹』的道心。指出這部《西遊記》至多不過是一部很有趣味的滑稽小說、神話小說。他並沒有什麼微妙的意思,他至多不過有一點愛罵人的玩世主義。這點玩世主義也是很明白的;他並不隱藏,我們也不用深求。」

他的論斷多麼斬截有力!這一百年,我們便也是這麼讀《西遊記》的。

胡適及五四,在文化上最顯著的成績是白話文運動。在提倡白話文學時,最主要的成就,即是對中國文學史的重新詮釋。以白話文學的觀點,表彰了民歌、小品文及白話小說等,尤為其特點所在。

胡適、魯迅等人花大氣力進行的小說考證研究,其實正是五四所建立的新文學傳統之精髓所在,所使用之方法與觀點,亦足以代表那個時代,而和白話文學的創作,一同影響著他們的追隨者。

這個新的傳統,特色就在於它的「淺顯平易」。以胡適這篇考證來說吧,力翻古人成案,獨樹新解,正與其文學革命反傳統的精神相符。所以說,五四運動在文學及文化上,正是以淺顯來革命的。

他一定要把《西遊記》解釋成只具一點點玩世態度及趣味的作品,亦可顯示此時他們所關切的,是「世俗的解放」而非那深奧的「人生解脫」之問題,故痛斥傳統舊說講得太深曲穿鑿。

五四諸公在文體上追求淺白,文化、義理、意蘊上也同樣講究淺白。所以其反傳統其實就是把傳統淺白化,把神拉下神壇。

他們批判和反對的,都被指摘說是沒什麼了不得,只是古人故意深曲穿鑿;他們所肯定的、花大氣力來向我們介紹的東西,則一定是都是淺白的。例如古代的民歌、易懂的詩文、白話小說、民間俗曲等等。傳統上認為是很深刻很深奧的東西,即使是孔孟老莊,也要強迫大家承認那其實只是些非常粗淺甚至荒繆的東西


京劇「西遊記」 / 來自Beijing的d’n’c / CC BY-SA

可是,哈哈哈,你不知道吧? — — 在中國小說中,稱為遊記的,均與神仙有關,幾無例外。

像明吳元泰《東遊記》二卷,講八仙故事。余象斗《南遊記》,又名《五顯靈官大帝華光天王傳》,四卷。《北遊記》,又名《玄帝出身傳》《北方真武玄天上帝出身志傳》,四卷。與《西遊唐三藏出身傳》合稱四遊記。清無名氏《海遊記》六卷,仿《希夷夢》,明羅懋登《三寶太監西洋記通俗演義》二十卷,也具有神仙傳的色彩。而最著名的《西遊記》更是如此。

這是因為真正的遊,只有神能做到。這是屈原《遠遊》、莊子《逍遙遊》以來的大傳統(到現在,我們還保留了「神遊」一詞,希望人的精神能如神一般自在優遊)。胡適可能是根本不知道,也可能知道而故意切斷它,以便孤立地說《西遊記》。

但事實上《西遊記》講唐三藏與其徒孫悟空等三人共往西天取經,主題與經過,都與1678年英國作家約翰.班揚(John Bunyan)《天路歷程》相似。

班揚書中曾說道:「小子啊!你們曾聽過福音真理,知道你們若要進天國,必定要經歷許多苦難。也知道你們經過的城中,有鐵鏈與患難等著你們。你們既然行了這許多路。怎能不遇見這些難關呢?」《西遊記》要講的,就是唐僧一行如何度過這些難關。

故歷來均以此為證道之書,例如明萬曆劉蓮台刊本稱為《唐三藏西遊釋厄傳》;清汪象旭評本稱為《西遊證道書》,並認為書是長春道人邱處機寫的,講的是道家內丹長生之道;清陳士斌刊本稱為《西遊真詮》,陳氏號悟一子;清劉一明評本稱為《西遊原旨》,劉氏乃蘭州金天觀道士,又號素霞散人,以上兩家也都以道教宗旨解釋《西遊記》。另有清張含章《通易西遊正旨》,則以《易經》解之。

直到近代,世俗化的理性主義精神抬頭,胡適才把此書作者權歸給落拓文士吳承恩,且謂其中僅有些憤世嫉俗、玩世不恭的趣味在,並無什麼神聖性的追求,更不涉及宗教性解脫問題。

可是由整個中國文學傳統來看,遊記均具屈原「遠遊以求道」的精神,有天路歷程之含意,如「四遊記」就是分別說玄武大帝、華光天王等如何通過遠遊「轉化」成為神仙。

唐僧西行求法的故事本身,就是遠遊以求道的。由其故事演繹來的《西遊記》也沒脫離這個脈絡,是要經歷遠遊以轉化成佛的。

其他區域性遊歷之描述,如《呂祖飛仙記》,第七回云呂洞賓遊大庾,十一回遊妓館,在人間遊歷一番之後,重回天庭,列位仙班。則是倒過來說一位神仙,在遭貶墮凡之後,如何經過人間之遊歷,再度轉化成真。同樣地,明鄧志謨《薩真人咒棗記》,則記薩真人在人間如何修煉,如何四處治病濟困,再如何往酆都國,遍遊地府,然後上升成仙。

此皆《楚辭.遠遊》及周穆王西遊見西王母之類作品的裔孫,所謂「轉化以度世」者也。

這就可以看出他們在指摘傳統時,對於整個傳統其實甚「隔」,完全進不到那個脈絡裡。所以他們自己造了一個「傳統」(也就是自己扎的稻草人)。指出《西遊記》有幾百年逐漸演化的歷史,指出這部書起於民間的傳說和神話。以為用這種歷史主義的方法,說明了它的經過,也就同時說明了它的意蘊(並無微言大義可說)。

殊不知這個脈絡不是原有的脈絡,講了半天,畢竟沒有說明此種遠遊求道之性質為何。且僅考出《西遊記》元明清這幾百年間的演化過程,卻忘了我們從「遠遊」的脈絡上才真正可以指出它有幾千年的演化史;而「《西遊記》元明清這幾百年間的演化過程」事實上也沒脫離原有的脈絡。

更有甚者,為什麼故事起於神話和傳說、流行於民間,便無深義可說?此真不知神話與傳說為何物者之言也。世俗的理性主義可以蠻橫到這種地步嗎?

這也就是我在前面所說的:當年諸公所關心的,只是世俗解放。

從胡適提倡戴東原哲學、講易卜生主義、宣揚無鬼論打破迷信,到魯迅的改造國民性等等,做的都是打倒權威、鬆開桎梏,並在世俗社會意義上追求解放的工作。生命解脫、終極關懷之類問題,既不關心也不甚理解。凡遇古人論此,皆斥為談玄;若逢時人而亦論及於此類問題,則於「科學與人生觀」論戰中一體屏斥之,大力表現自己的科學主義迷信態度。

只關心世俗層面的解放問題,不是不好,只是單面向人的平面式思考,缺乏超越面向。其思維與態度自然會顯得平實淺近,不似喜談天人、性命、理氣、死生等問題者高遠玄眇。

而此平實淺近,亦正是文體解放之旨趣。推拓此種精神,故反對偏重形上學存有論的宋明理學,反對具宇宙論氣息的漢代天人感應儒學,反對講鬼神死生的佛道「舊宗教」「舊迷信」,反對「桐城謬種」「選學妖孽」,因為這些文章要有辭藻有義法,非販夫走卒即能了解,故斥為貴族的或山林的文學。

革命者所希望提供的,乃是一套新的東西:簡單明瞭地以科學精神,檢驗眼前之證據。或「建設平易的、抒情的國民文學」「明瞭的、通俗的社會文學」(陳獨秀《文學革命論》)。

啟蒙教育,本來就是使人認識世界的初級階段教育,所以要將複雜的世界簡化為淺易的教科書,將之編組為一套知識,授予接受啟蒙者。啟蒙文化運動中所出現的《白話文學史》《中國哲學史》《中國小說史略》等都具有這種性質。把各種知識及傳統事物,重新簡化,構成一個簡單的系統,俾便掌握。

而把小學堂之精神與教學內容拿來做為革命武器的新青年,雖然自己很淺俗,但即以其淺俗為美。拒絕深刻,強力要求大學小學化,同時也要求傳統淺俗化。

這就是當年啟蒙運動的基本性質。可稱為淺俗革命,或以淺俗革命。目的和結果都是通過啟蒙,讓自己及所有人都如童蒙。

如今,經過運動的童蒙已經一百歲了,巨嬰在世俗的路子上,打著要求更多政治權力的旗子,繼續解放我們的世俗生命。信仰丟失、價值崩塌、娛樂至死、淺薄日甚,而飲食男女、錢權恣肆,正嗨著呢!


編按:魯迅(1881年9月25日-1936年10月19日)

推薦閱讀:

留言

這個網誌中的熱門文章

龔鵬程全球演講(新加坡站):

丹訣直指,月照西江

龔鵬程談軍師:在我與非我的結合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