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來保護書法的中國性?

 

(Photo by Markus Spiske on Unsplash

做學問,各有門道,例如錢鍾書先生是講「東海西海,心理攸同」的,所以努力找證據去說不同文化之間的通性。我相反,主要在辨明不同文化之間的差異,也就是特性。

通性其實不用說,貓有通性,人當然也有。但這些通性,人盡皆知,不需說,說了也沒有文化研究的意義。

文化研究是要從人與人、國與國、群與群不同處說的。人群當然會交流、器物也常會被別的民族喜歡或取用,可就像日本,它學了中國多少東西去,但是一種日本味,自然洋溢於其間。研究日本文化,要探究的,就是這種日本味,而不是講「東海西海,心理攸同」這樣的空話。

講中國文化,該注意的,也是這種中國性。

百年來熱衷的中外交流史,方向卻都錯了。整天在談域外哪些人、哪些族群、哪些宗教、哪些器物、哪些技術流入並影響了中國。這和說中國如何如何影響了日本一樣,固然可供談助,但不應只限於此。

例如商周青銅文明,那麼燦爛。可是從時間上,比西亞晚了一兩千年;技術如紅銅冶煉、範鑄法、失蠟法、砷青銅、錫青銅、鉛青銅、錫鉛青銅,也幾乎都是西方傳進來的。

學者該不該闡明這一點呢?該,但光說這個有何意義?傳進來的技術,到我們手上有沒有大放異彩,才是關鍵。有與西方不同之處,才有文化價值,才具有中國性。

其中,在銅器上鑄造文字,形成銘文,就是鮮明的特色,別處是沒有的。銘文規模極大,中國社科院考古所《殷周金文集成》收錄1988年之前發現的銘文就將近12000件,加上近年臺北藝文印書館《新收殷周青銅器銘文暨器影匯編》、中華書局《近出殷周金文集錄》、上海古籍出版社《商周青銅器銘文暨圖像集成》等等,更是洋洋大觀。

銘文字數最多的是毛公鼎498字,其他如中山王方壺450字,小盂鼎、曶鼎都有400字左右,散氏盤(亦稱夨人盤)350字,大盂鼎291字,大克鼎290字,都很壯觀,無論史學還是藝術價值都極高。

這就是青銅文化最具中國性的地方。事實上,青銅器沒有銘文,再精美,也只是工藝品;有銘文,則是文物文獻,價值不可同日而語,這也是自古以來中國人的共識。

銘文功能,一是標示所有權,二是紀事,三是旌德,四是勸戒,交叉為用。勸戒有時只對自己子孫,如「子子孫孫永葆用」之類。有時就具有普遍的道德意涵,如湯之盤銘「苟日新,又日新,日日新」、金人銘「無多言,多言多敗。無多事,多事多患。安樂必戒,無行所悔」等等,對國人思想影響深遠。

而凡有銘文者,皆是重器,鑄刻精良,更是書法史上最常被拿來摩習的典範。例如底下這張圖就是我臨寫的《散氏盤》:




這是最正宗也最基本的臨寫。學寫篆字,都要在此下功夫,否則都算沒入門。入了門了,才可以開始玩起來,譬如集字做對聯,或改寫。
集字,就像我這幅「德唯取友,善在尊師」,是集毛公鼎的。把銘文上的字拆開來,集成句子或對聯,才好應用。



改寫,則像我這一幅《大盂鼎》全形搨。由於拓片已經把銘文完整搨下來了,再寫一遍意義不大,畫面也不好看,所以我把銘文用行書寫出,既是釋文,又是不同書體的改寫。對拓片的題記,則放在下面:





漢代,文字藝術更為普遍,幾乎施用於任何角落。銅器銘文遂從禮器兵器延伸到生活用器,如銅鏡就幾乎都有銘文。
我曾把其中一件銘文改寫成中堂:「上太山,見神仙,食玉英、飲醴泉、駕飛龍、乘浮雲、宜官秩、保子孫、壽萬年、貴富昌、樂未央」。
漢篆是有隸意的,所以寫法略不同於寫毛公鼎散氏盤。寫畢並由鏡銘顯示的神仙思想聯想到我自己的道家淵源,題了首詩:
「家傳神仙學,驗之多不妄。 少小齊物論,逍遙以遊方。 漸乃開道院,殷勤輯道藏。 交接饒柳輩,四海散微光。 陰符不去手,大藥丹中黃。 守一歸靖室,雲篆寫龍章。 寶鏡舒劍印,遁甲說青囊。 若逢尼父問,吾儒即楚狂。」


秦漢以後,銘文又從銅器延伸到磚瓦。我有題晉朝磚的小識,說明過這種流變,各位一看就明白了:
磚瓦竹石之用,由來久矣。而磚稍遲於瓦。今存秦磚已有素面畫像、刑徒吉語、年號各式。或在已燒青磚上刻劃圖文,或用木模壓印而後入窯燒製。方磚圖文居正;條磚,圖文在側。早期多方磚,漢以後多條磚;早期多圖,其後多字。寫後製模,故又有正書、反書、正反結合之分。至晉,篆隸漸少,楷草滋多,由足以觀吾國書體嬗變之跡。其中且有結構用筆均與北朝碑版絕相似者,惜當年力持南北分疆說,如康長素等不之見也。前者,庋藏磚拓而題識之,有劉世珩《磚拓萃聚》諸賢達。余所得磚拓不足繼武,故聊舉數例以示意云。庚子春雨,門前萬柳皆綠矣。




到唐代,又有了刻在琴上的銘文。
今存詩夢齊藏「九霄環佩」,汪孟舒藏「春雷」「枯木龍吟」,北京故宮「大聖遺音」,上海吳金祥藏「九霄環佩」,臺北故宮「春雷」(原張大千藏),山東博物館「寶襲」,北京曹桓武藏「雲和」,李伯仁藏「飛泉」「獨幽」,旅順博物館「春雷」,查阜西藏「一池波」,管平湖藏「冥王」,馮恕藏「松風清節」,成公亮藏「秋籟」等唐琴,都有銘文標出它的名稱,另有若干書法題識,非常古雅。




其形制,皆如我題的這張《九霄環佩琴拓》這樣。周邊稍稍志感抒情,便是一幅很有意思的書法作品了。我這幅,藉由說1996年率先在大學中提倡古琴的事來介紹琴學:
通藝堂古琴記。漢陽有琴臺,爲鍾期鼓琴處。道光間,宋湘嘗書草曰:「萬古高山,千秋流水,壁上題詩吾去矣。」蓋清韻久杳,徒留想望,故僅能悵悵然而去。漢晉以下,廣陵散絶;隋唐音旨,幽蘭獨存。至於白石道者之歌、勾曲山人之律,尚考其技,疑義仍多,甚矣琴道之忽邈難蹤也。然而,七弦十三徽,一唱三歎,吟猱注綽,豈無其人?戊寅仲夏,率諸生操縵拂弦。南風之薰兮,水仙之操兮,歌附朱絲,義兼比興,居然雅奏,足覘宿昔。復刳桐調律,教製古琴數十張,環佩生於九霄,遺音徵諸太古,欲製器而尚象,非得意遂致忘言。故雕鑿大樸,協和七聲,旋陰陽以轉調,叩寂寞而求音。佇思以聽之,彷彿若登彼琴臺,妙響接跡於前修,弦歌如復見於武城。因漫志之,以抒感焉。




隋唐以下,文人玩物,不止於古琴,所以器物之譜大盛,在器物上題識銘記,也愈來愈流行。我題的這張《故宮所藏耄耋硯圖拓本》曾簡略介紹了這種現象,並分析了宋人對硯的看法。耄耋硯,是刻上貓和蝴蝶的硯臺,諧音耄耋,以祝大年。文曰:
著作之體,久而生變。《隋志.譜系》,族姓之外,已録竹譜、錢圖;《唐志.農家》,種植之外,亦有相鶴相馬相貝諸書。蓋圖譜志録,原本國史,而不賢志小,遂及細物。
然依《四庫》考之,唐以前僅六部八卷而已,宋代則蔚然增至四十八部二六〇卷。可見格物致知,用心於一器一物之微;踵事增華,效力於一譜一錄之編,乃宋賢之所長也。
唯太祖、太宗、真宗三朝,其事猶未大昌。仁宗以後則香譜、錦譜、石譜、茶譜、酒譜、花譜、印譜、金石譜、文房譜、草木蟲魚譜等靡不有之。蘇易簡、歐陽修、蔡襄諸公大開風氣,天下文士繼武弗輟。
昔者,《釋名》嘗曰:「譜者,布也,布列見其事也。」至此,真天下萬事萬物無不可布列陳述之矣。譜牒族姓之用,變而至此,塗轍於是乎廣矣!
就中硯臺一品為尤早。蘇易簡於雍熙三年已作《文房四譜》,敘列筆、墨、紙、硯。仁宗以後,文房譜乃集中於墨硯二事,後世依昉之盛,遠勝紙筆。若內廷之西清硯藏、民間之高風翰史錄,類皆沈沈夥頤,足證其流徽可觀也。
至其流變,約略可言:
古硯殆僅為研石耳,以研石研磨顏料於其上。今陝西臨潼薑寨新石器時代遺址出土繪具中即已有之。山東淄博徐家村西漢墓出土研及研石仍用其制,故發掘人員誤以為穀物加工磨盤及磨棒。
東漢以後,松煙可墨,遂棄研杵,而逕磨墨於硯上、貯墨於池中,斯始為硯也。然磚、瓦、陶、瓷、玉、鐵、漆、木俱可為之,品類尚極雜也。唐始貴澄泥,又重青州紅絲、洮河綠石,宋則歙州端溪漸奪其席,古今之再變焉。
嗣後,材以石為正、地以端歙為先,竟成傳統,所謂「帝鴻墨海今不見,近愛端溪青紫硯」也。清乾隆藏硯,品味猶然,不甚收唐人北海公、即墨侯。
此件,琢貓與蝶各一,則所謂耄耋爾。寓意吉祥,又在材質之外,別增姿彩。蓋明清之長,重其雕飾之巧也。微物可以考流變如此。
這類似一篇小論文了。是的,文人書法,豈是隨便說說?沒學問、沒思想、沒辭采,能號稱是書法家、書法作品?
現今書法界,每年蘭亭獎爭來搶去,可是誰都忘了:人家蘭亭本是詩會,王羲之是為詩會的集子作的序。結果我們集一堆不知詩為何物的人,在那裏亂寫字,買櫝還珠,不揣其本而競欲齊其末,可笑孰甚?
若說照著《蘭亭集序》描畫,也可得益,更是奢想。要知道:王羲之是在醉後起稿,落筆即成這樣高華典麗的文章、感喟良深的意蘊,現在的書家,哼哼哼!
你把古來所稱三大行書,《蘭亭集序》《祭侄稿》《寒食帖》合在一起看,更可以看出:書法也者,乃是詞章義理考據綜合起來的表現,不是單一的線條藝術、筆墨技法、視覺造型、空間結構……。
現代熱衷用線條、筆墨、視覺、空間、抽象等西方概念來談書法的人,顯然就都沒理解中國性或書法性,談的不是書法,而是另一些東西。
若說王羲之、顏真卿、蘇東坡他們那時,考據,也就是學問功力,在書法中還不那麼明顯(其實這是今人皮相見,這幾位的經史家學都很深厚),後來就愈來愈明顯了。金石學,由宋到清的發展,讓文人、書家和金石考證學者合而為一。器物銘之所以愈發受重視,即與這個發展趨勢有關。
現代人要重新接上這個傳統並予以發展,卻也不難。我這篇文章,猶如街頭供茶,夏日飲之,足以清心潤肺,續奔前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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