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堡圍塢的故事

 

(福建土樓示意圖/該圖片由庆锋 张Pixabay上發布)

在福建漳州,東臨台灣海峽的漳浦縣,玳瑁山和丹灶山之間,有個小盆地。說是盆地,其實仍是丘陵,布滿烏石,林野縱橫。偶有一二聚落,均掩於磐石與林莽的坳隙裡。

據說一九八二年,其中一個聚落趙家堡東面石山上,有塊占地一畝多的巨石,忽然發出巨響,升起一股青煙,炸成九塊。全鄉震驚,不知主何吉凶。

接著,西邊一個池塘裡發現了一種新植物,農業局派人來調查,確定為野生水稻,為全省第一次發現。依古代祥瑞說來看,此乃「嘉禾」,頗為吉利,科學上也很重要,故中科院遺傳所的專家立刻南來調研。

村社幹部陪著調研人員來到鄉裡,進堡休憩,卻又把研究人員嚇了一跳。原來這兒竟是明代即已建成的老城堡,藏在這鳥不生蛋的地方。於是調借了村民族譜,請人研究。各級政府也紛紛派員來此調查,不多久,此地便被列為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了,看來「石破天驚」果是吉兆。

這趙家堡身世甚為離奇。原是趙宋王朝在崖山覆滅時逃出的一支,為閩沖郡王趙若和的後裔。當年逃亡,竄伏唯恐不深,所以來到這荒山海陬,改姓黃,以避人耳目。到了明代才恢復本姓,開始建城。

現在城堡方廣百餘畝,城周一千餘米,全用石條砌築,上可跑馬。城內有祠堂,府第、堂屋、園林、武廟、佛寺、石塔、石坊、碑刻等,還有一座方型土樓名完璧樓,取完璧歸趙之意。雖稱為土樓,大體也以石材為主,每間房裡還有射孔向外。樓板上藏有密室,天井裡暗闢密道,通往城外。

可見建城主要是為了防禦,其次就是保護心中那一個已失落的王朝。所以樓名完璧、橋名汴派,還有一塊石頭上刻著「垂綸」,城中有座輯卿小院,據云為某代士人之讀書處,花園中矗立著兩塊花崗石,但把它刻意雕成太湖石模樣。或許,這是在緬懷汴京皇城裡的艮嶽吧!

這個王室遺族的故事,當然是動人的。如今堡內還住著八十餘戶。數百年來,他們相協相守,遙想東京之夢華、汴梁之舊事,在全世界滅國王族中乃是僅見的例子。何況它還開枝散葉,分支分派到了金門和台灣!台灣桃園就有趙家堡這一支,也在台灣建了宗祠,並與趙家堡敘譜來往。

因此這個堡實在是閩南移民史的一個好材料。閩南人一向自稱是河洛人,說是由中原移民來的。可是古代的移民情況不甚好考究,趙家堡倒是個有明確史跡的例證,可以讓人體會中原士族是如何展轉到閩南,而又如何頑固地思念並保存故土家風。

可是本文之主旨其實並不在此處。因為趙家堡隔壁二三里地就另有一座詒安堡、一座人和城,規模大體相當,亦均建於明末,據稱皆是為了備倭,所以才築成如此堅固的堡壘。

但是,我們知道:萬曆崇禎之間,日本對福建沿海的威脅早已消失。俞大猷、戚繼光在嘉靖年間的經略,已使廈門漳州金門一帶成為明朝海防據點,後來鄭芝龍、鄭成功之所以能以這個地方為根據地,就因這兒做為海軍基地,已有近百年的歷史。

因而在趙家堡建城的萬曆二十八年(1600)或擴建的四十七年,絕對不會是倭寇猖獗之時。此地建城,目的不會是防倭,而是為了械鬥。


(Photo by Aston Yao on Unsplash


梁啟超曾說:《左傳》裡所記載的城濮之戰、秦晉殽之戰,都是春秋時的大戰役,然其規模或許還比不上他們家鄉的械鬥。這個比喻,十分生動地說明了粵閩鄉村的生活實相。

械鬥,就是農民拿起鋤頭扁擔,婦女抄起洗衣籃,裝滿鵝卵石,跟別的村莊去火併、去廝殺。

它又稱分類械鬥,因為是把人分了類的。閩南人跟非閩南人、閩南人裡的漳州人跟泉州人、漳州人裡的漳浦人跟外縣人、漳浦人裡的湖西鄉跟外鄉人、湖西鄉裡的這個村跟那個村、這個姓跟那個姓、拜這個神跟拜那個神的,一一切割分類之。於是方以類聚,物以群分,同類相親,異類則抄起傢伙,一棒打殺!

我沒看過當年械鬥的慘烈狀況,但由趙家堡那種石頭城式的防禦工程,又是槍眼垛口,又是暗道,又是密室,便可相信梁啟超的感受不假。殺戮之慘,或許真要勝過春秋那種講禮樂的時代。

閩廣武術之盛,大概亦由於此。南少林的傳說、天地會的傳奇,底子正是閩廣各村各鄉各堡要護宅衛村所形成的武風武技。

因此,像趙家堡那樣的土樓,在閩粵史上絕不罕見。近年已成觀光熱門景點的閩西土樓,跟粵北四角樓、粵東圍龍屋、贛南土園子一樣,原本都是為了防禦而建,深圳龍崗的城堡式圍樓,尤其類似漳浦這些城堡。

閩西土樓、粵北四角樓、粵東圍龍屋都是客家民居,所以頗有些專家以為這種圍族聚居以禦侮的型式是客家民居之特色。此殊不然。廣府系、閩南系也一樣有圍。連台灣由漳州人開闢的宜蘭也不少地名就叫圍或叫城。

圍與城堡建得越牢固,表示勢力愈小,愈不安全,所以圍要堅、城要高。像一般廣府人只圍村,客家人就要圍樓圍屋圍堡,情況和趙家孤立在其他閩南族群間,就只好築城那樣。

據記載,咸豐同治間廣東的土客械鬥,雙方死亡數百萬。僅鶴山、高明、開平、恩平等處,即焚略村莊二千餘座,客家人遷回潮嘉原籍者達數十萬人。慘況可以想見。

我在深圳考察,去看了龍崗等地的圍屋,真是氣象磅礡,壁壘森嚴,號稱「九廳十八井,十閣走馬樓」,有八個碉堡,兩座望樓,牆壁盡是槍口垛子,門外則設大砲,歐洲中古時期的城堡也不過如此。當年需有此等防禦工事,才不致於族毀人亡,想來也是很可悲的。

如今,這些城、堡、圍、塢,均不復有當年之功能。村里間畛域盡去,不必械鬥了,古老的防禦設施,改妝迎賓,成為旅遊之資源,也許可稱得上是社會的進步。但分類械鬥之精神,是否一併消失了,還是它轉換了形式,表現在其他方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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