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仙教導王羲之


晉王羲之快雪時晴帖 / 國立故宮博物院藏品 / CC BY 4.0


漢代是文字體系空前強化的時代。原因很多,一是「周文」主要顯現在禮與樂,然而周末大亂,禮崩樂壞,「文」只顯於文字。從前士君子「無故不去琴瑟」,音樂是基本人文素養。現在卻只讀書識字,音樂成為某些人的特殊技藝,且地位下降,淪為工技。文人只需舞文弄墨。

其次是秦朝焚書坑儒,造成漢初大規模收求遺書,網羅文獻,予以校刊、抄補、考訂、訓詁、詮釋的風氣及時代需求。事實上,這也建立了一套新的讀書和做學問方法,一切環繞著文字展開。

因此,政府基本延續秦朝的文字政策,而更予強化。

人民受教育,最重,或甚至是唯重書法,且與國家用人制度相結合。

當時「學僮十七以上始試,諷籀書九千字乃得為吏」的基本識字標準是難以想像的。

九千字,是什麼規模?《說文解字》整本書才不過9353字,現在大陸的《新華字典》收單字(包括異體字、繁體字在內)也只11100個左右,常用字則不過3500字而已。可以說,今天沒有任何一個博士、大學教授能達到漢朝普通政府吏員的識字水平。

一、狂熱的書法自學習

文字的審美要求,遂在這種態勢中帶生出來了。

晉人《四體書勢》曾從草書角度,描述東漢的書法發展情況。重點之一,是社會上已普遍認識到草字的美,並有眾所推崇的名家。

重點之二,是對書藝的評論,已提到許多審美關注點。例如說「杜氏殺字安,而書體微瘦;崔氏甚得筆勢,而結字小疏。」筆得不得勢、結字疏不疏、書體肥或瘦,後來也一直是書論上的焦點。

重點之三,「張伯英者,而轉精其巧……下筆必為楷則……寸紙不見遺,至今世尤寶其書」,是說社會上已以書家為楷模,收集其墨跡、學習其寫法。

重點之四,「又有姜孟穎、梁孔達、田彥和及將之徒,皆伯英之弟子,有名於世」,是說書法在此時已出現師徒傳承的方式。

重點之五「伯英弟文舒者,次伯英。羅叔景、趙元嗣者,與伯英同時,見稱於西州。河間張超亦有名,然雖與崔氏同州,不如伯英之得其法也。」講的則是另一種傳承方式:家族。張芝本人和他弟弟文舒,就出身於一個書法世家。

篆書方面,「漢建初中,扶風曹喜善篆,少異於斯,而亦稱善。邯鄲淳師焉,略究其妙,韋誕師淳而不及」,說的也是師承關係。但「太和中,誕善篆,採斯、喜之法,為古今雜形」,可見並不完全依承邯鄲淳,所學習的不僅是人,更是法。法,可以獨立傳承,故可打破時間空間的限制。

蔡邕作《篆勢》,談的就是這種「法」。說篆字:「或象龜文,或比龍鱗。紆體效尾,長翅短身。頹若黍稷之垂穎,蘊若蟲蛇之棼缊……」等等。他自己把這些稱為「為學藝之範閒。……思字體之俯仰,舉大略而論旃」,意義幾乎等於後來為文學界提供「文律」的《文賦》。

然而,書法既為社會上所熱衷,又有師徒傳承,各矜巧密,則並不是所有人都會像蔡邕崔瑗那樣公示其法,反而會故隱其跡。

師宜官就是一例。他常不帶錢去酒家喝酒,去了就書其壁。觀眾都跑來看。等到他覺得店家應該賺夠了他該付的錢,便把字滅掉。

梁鵠等人則不然,較偏於公開傳授。《隸勢》說:「鵠弟子毛弘教於秘書,今八分皆弘之法也。」毛弘執教於秘書,故其法大行。

其他還有「魏初,有鍾、胡二家為行書法,俱學之於劉德昇,而鍾氏小異,然亦各有其巧,今盛行於世。」

盛行於世。到底有多盛呢?

整體社會對書法學習的熱情與興盛之狀,已到了有人覺得該壓抑一下的地步了。

二、急切地追求書法美

趙壹為東漢靈帝光和年間著名的辭賦家,曾作〈非草書〉抨擊當時人癡狂學草書的風氣。

這是一篇妙文。

首先說社會風氣,竟把書法家看得比孔子、顏回還高:「余郡士有梁孔達、姜孟穎,皆當世之彥哲也,然慕張生之草書過於希孔、顏焉。孔達寫書以示孟穎,皆口誦其文、手楷其篇,無怠倦焉。於是後學之徒競慕二賢,守令作篇,人撰一卷,以為秘玩。」

接著批評寫字的人,把本來只是為了簡便快速而形成的草書當藝術來處理,所以寫得費功夫、花時間:「而今之學草書者,不思其簡易之旨,直以為杜、崔之法,龜龍所見也。其蠻扶拄挃,詰屈痴乙,不可失也。齔齒以上,苟任涉學,皆廢蒼頡、史籀,以杜、崔為楷。」蒼頡、史籀之書是識字型的,杜、崔之書是美術型的,大家奉為楷模的是後者而非前者。

可惜,如此狂熱從事藝術,效果卻不理想:「鑽堅仰高,忘其疲勞;夕惕不息,仄不暇食。十日一筆,月數丸墨。領袖如皂,唇齒常黑。雖處眾座,不惶談戲,展指畫地,以草劌壁,臂穿皮刮,指爪摧折,見腮出血,猶不休輟。然其為字,無益於工拙,亦如效顰者之增醜,學步者之失節也。」

為什麼呢?

因為從事藝術的條件,第一是天資,其次是內在的心氣學問。趙壹覺得當時人都把它當一門專業技法去學,所以不能成功:「凡人各殊氣血,異筋骨:心有疏密,手有巧拙;書之好醜,在心與手,可強為哉?若人顏有美惡,豈可學以相若耶?昔西施心疹,捧胸而顰,眾愚效之,只增其醜;趙女善舞,行步媚蠱,學者弗獲,失節匍匐。夫杜、崔、張子,皆有超俗絕世之才,博學余暇,遊手於斯。」

學者應該效法的是張芝他們「探賾釣深、幽贊神明。覽天地之心,推聖人之情」的本領,而不是專心致意的寫、寫、寫:「仰面貫針,不暇見天;俯面捫虱,不暇見地。」這樣,路子走錯了,怎麼可能成功?

藝術上不能成功,現實上也沒什麼用。 — — 趙壹接著潑冷水:「且草書之人,蓋伎藝之細者耳;鄉邑不以此較能;朝廷不以此科吏;博士不以此講試;四科不以此求備;正聘不問此意;考績不課此字。善既不達於政,而拙無損於治,推斯言之,豈不細哉?」

趙壹這篇文章,在藝術評論上真有理論高度,點出了藝術的真精神及學習方法,後世其實仍不斷咀嚼其意見。可是批評效果等於零!

因為時尚、風氣、時勢這些東西有時不可以理爭。流行,常是沒道理的。女人忽然闊眉、忽然細眉、忽然挑眉、忽然紋眉、忽然平眉,有什麼道理?追求美就是它的道理。

為了美,她們削骨、瘦身、吸脂、打針、吃藥、整形、禁食,慘無人道,無所不用其極,比漢代那些練字的人更勝萬籌。以此致死致殘者,亦不可勝數。可是能勸嗎,勸了有用嗎?

女人拚了命去追求美,實質上亦是枉然。因為麗質跟書法一樣,首先是天生,其次要靠涵養、優游的心態和生活。光模仿別人的臉型、儀態、妝容、衣飾、傍大款、搞曖昧、煙視媚行,哪能行啊?

可是明知不行而繼續飛蛾撲火者千千萬,攔也攔不住。就跟漢代人學草書一樣。那是對美的狂熱追求。

政府提倡識字,也欣賞字寫得好的人。但賞其秀異者,並不代表要在公領域甄拔此類人才;識字多少,可作為入仕的條件,字寫得美,卻還不作為國家人才的考量標準;政府提倡識字教育,而書法教育則非其所眷顧(現在我們無能的書法研究界竟然還常說:漢末至晉魏南北朝,由於帝王的倡導,書法得到極大的普及與提高。例如靈帝於鴻都門招集書法家、畫家、賦家、小說家等藝術人才,以才能高下授官等等。啊,這些人腦子完全壞了)。

趙壹說「鄉邑不以此較能;朝廷不以此科吏;博士不以此講試;四科不以此求備;正聘不問此意;考績不課此字」,才是事實。

這就像社會上長得好、顏值高的人到處吃香,但政府公務員考試、晉升,卻不能公然以美貌為標準。政府可以辦好人好事選拔,公然辦選美卻一定挨批評。

在這種情況下,狂熱練字、追求書法美,當然就只是一種社會自發的行為。學習書法,也是一種無政府體制和政策支撐的民眾自主學習。自己尋找典範、自己摸索方法。

三、神秘的筆法及其傳承

自己尋找典範、自己摸索方法,是非常辛苦的。學海茫茫,金針何在?

方法的神秘化,於焉出現。

本來,文字創生,就是絕大的奧秘,其後文子的傳承也終究沒脫離其神秘或神聖性。如今,書法寫作,為什麼有人能把字寫得那麼美、那麼抓攝人心,而我們一般人就是不行?這,更是絕大的疑團。

答案只能有兩種:一是私人擁有的,獨特的天才;二是可以客觀存在的,供人使用的方法,若能掌握方法,誰都可以把字寫好。

前者令人絕望,後者卻提供了希望,故人人都想找到這個方法。

只不過,方法既然能有如此巨大的效果,自是人人尋覓,唯幸運者始能得之。得到了的,也必珍藏密什,不會輕易告訴別人。

整個秘籍、口訣、密法、秘傳的邏輯,就這麼展開了。

東晉虞喜的《志林》說:「鍾繇見蔡邕《筆法》於韋誕座,苦求不與,搥胸嘔血。太祖以五靈丹救之。誕死,繇盜發其墓,遂得之。」

《墨藪.用筆法人名》則說「蔡邕授於嵩山石室得素書」,並暗示神人所授之書與蔡邕的《筆論》相關。偽託羊欣的《筆陣圖》中「石室書」亦言及《筆論》與《九勢》。

傳為王右軍所作的《題筆陣圖後》又對鍾繇發韋誕墓的故事作了後續:「晉太康中有人於許下破鍾繇墓,遂得筆勢論。(張)翼乃讀之,依此法學,名遂大振,欲真書及行書,皆依此法。」

宋朱長文的《墨池編》則說鍾繇臨終前把筆法傳給了他的兒子鍾會……

這樣的秘訣獲得事蹟,後來被系統化,成為筆法傳承譜系。

晚唐張彥遠《法書要錄》卷一收所《傳授筆法人名》記載:「蔡邕受於神人而傳之崔瑗及女文姬,文姬傳之鍾繇,鍾繇傳之衛夫人,衛夫人傳之王羲之,王羲之傳之王獻之,王獻之傳之外甥羊欣,羊欣傳之王僧虔,王僧虔傳之蕭子云,蕭子云傳之僧智永,智永傳之虞世南,世南傳之歐陽詢,詢傳之陸柬之,柬之傳之侄彥遠,彥遠傳之張旭,旭傳之李陽冰,陽冰傳之徐浩、顏真卿、鄔肜、韋玩、崔邈,凡二十有三人。」

《墨池編》卷三的《古今傳授筆法》稍有不同。少了崔瑗、張彥遠、陸柬之,最後四位則是:「歐陽詢傳張長史,長史傳李陽冰,陽冰傳徐浩,徐浩傳顏真卿,真卿傳鄔彤,鄔彤傳韋玩,韋玩傳崔邈。」共十九人,若包括神人,便是二十。

《書苑菁華》所收盧攜《臨池妙訣》只說唐代:永禪師從侄纂及孫渙皆善書,能繼世。張懷瓘《書斷》稱上官儀師法虞公,過於纂矣。張志遜又傳之亞。是則非獨專於陸也。

王叔明《書後品》又云:

「虞、褚同師於史陵。陵蓋隋人也。旭之傳法,蓋多其人,若韓太傅滉、徐吏部浩、顏魯公真卿、魏仲犀。又傳蔣陸及從侄野奴二人。予所知者,又傳清河崔邈,邈傳褚長文、韓方明。徐吏部傳之皇甫閱。閱以柳宗元員外入室,劉尚書禹錫為及門者,言柳公常未許為伍。柳傳方少卿直溫,近代賀拔員外惎、寇司馬璋、李中丞戎與方皆得名者。蓋書非口傳手授而云能知,未之見也。」

這些譜系,到了明代解縉《春雨雜述.書學傳授》,集其大成:

「書自蔡中郞邕,字伯喈,於嵩山石室中得八角垂芒之秘,遂為書家傳授之祖。
後傳崔瑗子玉、韋誕中將,及其女琰文姬。姬傳鍾繇元常,魏相國。元常初與關枇杷學書抱犢山,師曹喜、劉得昇,後得韋誕塚所藏書,遂過於師,無以為比。
繇傳庾征西翼,衛夫人李氏,及其猶子會。衛夫人傳晉右將軍王羲之逸少。逸少世有書學,先於其父枕中窺見秘奧,與征西相師友。晚入中州,師《新從碑》,隸兼崔、蔡,草並杜、張,真集韋、鍾,章齊皇、索。
……右軍傳子若孫,及郄超、謝朏等,而大令、獻之獨擅厥美。大令傳甥羊欣。羊欣傳王僧虔。僧虔傳蕭子云、阮研、孔琳之。子云傳隋永欣師智永。智永傳唐虞永興世南伯施。伯施傳歐陽率更詢,本褚河南遂良登善。登善傳薛少保稷嗣通。是為貞觀四家。
而孫虔禮過庭獨以草法為世所賞。少保傳李北海邕,與賀監知章同鳴開元之間。率更傳陸長史柬之。柬之傳猶子彥遠。彥遠傳張長史旭。旭傳顏平原真卿、李翰林白、徐會稽浩。真卿傳柳公權京兆、零陵僧懷素藏真、鄔彤、韋玩、崔邈、張從申,以至楊凝式。凝式傳於南唐韓熙載、徐鉉兄弟。
宋興,李西台建中,周膳部越皆知名家,蘇舜欽、薛紹彭繼之,以逮南渡。小米傳其家法,盛行於世。王庭筠以南宮之甥,擅名於金,傳子澹遊,至張天錫。
元初鮮于樞伯機得之。獨吳興趙文敏公孟頫始事張即之,得南宮之傳。而天資英邁,積學功深,盡掩前人,超入魏、晉,當時翕然師之。康里平章子山得其奇偉,浦城楊翰林仲弘得其雅健,清江範文白公得其灑落,仲穆造其純和。
及門之徒惟桐江俞和子中以書鳴洪武初,後進猶及見之。子山在南台時、臨川危太樸、饒介之得其傳授,而太樸以教宋璲仲珩、杜環叔循、詹希元孟舉。孟舉少親受業子山之門,介之以教宋仲溫。而在至正初,揭文安公亦以楷法得名,傳其子汯,其孫樞在洪武中仕為中書舍人,與仲珩、叔循聲名相埒云。」

這簡直就是從筆法傳承角度編排的一部中國書法史了。

四、神仙教導書法家

裡面錯亂之處當然甚多。蔡邕小於崔瑗,不可能傳;鍾繇卒年早於韋誕,不可能去盜韋的墳;鍾繇卒年也早於衛夫人生年,不能傳授;蕭子云生年晚於王僧虔卒年,王亦不能蕭傳。其他牽強之處更不用說。

但做為一份書法秘訣傳承譜還是很有意思的,至少可以看到許多書法學習者的信念。

其中,筆訣的起源,都說是東漢蔡邕。不是神人傳給蔡邕,就是蔡邕「於嵩山石室中得八角垂芒之秘,遂為書家傳授之祖」。這是極可注意的。

我前面已一再提醒讀者關注書法的神聖性和神秘性,這個起源說最能體現其意義。書法的起源,跟文字的起源不是一回事。得之於天、受諸神人,而「八角垂芒之秘」更是直指書法之源即是道教的真文,雲篆龍章,八角垂芒。

五、類似道家丹訣的筆法訣

我們不能把這些都輕藐視之,說這些不過是神話、信仰,沒有實質意義。

不然,所謂傳承並不是一句空話,每一位傳承人都傳下一套筆法訣。而漢魏南北朝隋唐的書論,事實上就是由這些筆法訣串起來的。

例如鍾繇不是傳了蔡邕之法嗎?後來梁武帝蕭衍便有《觀鍾繇書法十二意》云:

「平,謂橫也。直,謂縱也。
均,謂間也。
密,謂際也。
鋒,謂端也。
力,謂體也。
輕,謂屈也。
決,謂牽掣也。
補,謂不足也。
損,謂有餘也。
巧,謂布置也。
稱,謂大小也。
字外之奇,文所不書,世之學者宗二王,元常逸跡,曾不睥睨。
羲之有過人之論,後生遂爾雷同。元常​​謂之古肥,子敬謂之今瘦。
今古既殊,肥瘦頗反,如自省覽,有異眾說。張芝、鍾繇,巧趣精細,殆同機神。肥瘦古今,豈易致意。
真跡雖少,可得而推。逸少至學鍾書,勢巧形密,及其獨運,意疏字緩。譬猶楚音習夏,不能無楚。過言不嘗,未為篤論。
又子敬之不逮,猶逸少之不逮元常。學子敬者如畫虎也,學元常者如畫龍也。」

前半是訣,通過定義其術語系統,提示他這一路筆法所特別注意之處。後半是論,論其書法史觀,明其祈向所在。

對比一下相傳是衛夫人或王羲之所傳的《筆陣圖》,體例非常一致:

「一『橫』如千里陣雲,隱隱然其實有形。
、『點』如高峰墜石,磕磕然實如崩也。
丿『撇』如陸斷犀象。
乙「折」如百鈞弩發。
∣「豎」如萬歲枯藤。
㇏「捺」如崩浪雷奔。
勹「橫折鉤」如勁弩筋節。
右七條筆陣出入斬斫圖。執筆有七種。有心急而執筆緩者,有心緩而執筆急者。若執筆近而不能緊者,心手不齊,意後筆前者敗;若執筆遠而急,意前筆後者勝。
又有六種用筆:結構圓奮如篆法,飄風灑落如章草,凶險可畏如八分,窈窕出入如飛白,耿介特立如鶴頭,鬱拔縱橫如古隸。然心存委曲,每為一字,各象其形,斯造妙矣。」

這種訣法,我估計也是學自道教。

大抵古文字本掌於巫師祝史,其後貴族凌夷,文字逐漸普傳於四民百姓,而漸具實用性。但巫師祝史仍維持其神聖性神秘性書寫,自行傳承不斷。漢代刻符、摹印、署書領域,自行獨立發展並傳承也是如此。

道士寫的,稱為雲篆,因常用於畫符,故又稱為符書,跟刻符、摹印、鳥書蟲書的關係非常密切,也常合用。東漢以後,又吸收世俗隸書,組成神秘的複文,一般人是看不懂的。

道教是文字教。宇宙不是神創生的,是文字。故道士唯一的法器就是一根筆,以此寫字來溝通天地人。他們乃是漢代真正的、專業的、最大群體的書家;其他那些熱衷書法的練習者,則只能算狂熱的業餘愛好者。

要知道這個大背景,才能明白為何說到書法藝術,漢魏南北朝隋唐都把起源推到神人傳授給蔡邕。後來最重要的書家王羲之、陶宏景也都是道士。

相傳王羲之還寫了一篇《記白雲先生書訣》說:

「天台紫真謂予曰『子雖至矣,而未善也。書之氣,必達乎道,同混元之理。七寶齊貴,萬古能名。陽氣明則華壁立,陰氣太則風神生。把筆抵鋒,肇乎本性。力圓則潤,勢疾則澀;緊則勁,險則峻;內貴盈,外貴虛;起不孤,伏不寡;回仰非近,背接非遠;望之惟逸,發之惟靜。敬茲法也,書妙盡矣。』言訖,真隱子遂鐫石以為陳跡。維永和九年三月六日右將軍王羲之記。」

這篇文章,把書法與道法混同起來說,非常明顯。把筆抵鋒,力圓則潤,勢疾則澀;緊則勁,險則峻云云,更是南北朝隋唐筆法訣一般的體例。但因北宋朱長文《墨池編》卷二及南宋《書苑青華》才著錄,故者多疑。

然而台北故宮博物院藏褚遂良臨王獻之《進書訣表》明確說了:

「臣念父羲之字法為時第一,嘗有《白雲先生書訣》進於先帝御府,蒙眷獎過厚,錫與有加。而臣書畫不逮臣父,秖益慚愧。」帖後並有元代奎章閣學士院鑑書博士柯九思跋云「右褚河南臨大令《飛鳥帖》,唐人所摹,具有元常遺法,足以知字畫源流之有自也。」

可見要完全否認也不容易,古人基本是相信的。

同時,現代人搞不清楚王羲之家族事,故疑天台至隋唐佛教天台宗崛起乃有名,必是五代以後人才會託名什麼天台紫真。不知王家始祖王子喬便是著名神仙。主治金庭洞天,即天台山。王羲之是王子喬第三十四代孫。他晚年選擇歸隱金庭,亦是歸依祖先。

王子喬又號白雲先生,宋高似孫《剡錄》云:

「金庭觀在剡金庭山,是為崇妙洞天,金庭福地。《道經》曰:『王子晉登仙,是天台山北門第二十七洞天,桐柏山洞中。』
又曰:『天台華頂之東門,曰金庭洞天。周王子晉善吹笙,為鳳凰之聲,從浮丘登高而羽化緱山,去後主治天台華頂,號白雲先生,往來金庭。風月之夕,山中有聞吹笙者。』」

因此這是一篇典型的道家遇到先祖傳法之文獻。

王獻之自己的《進書訣疏》其實也類似。他說:「臣年二十四。隱林下,有飛鳥。左手持紙、右手持筆。惠臣五百七十九字。臣未經一周,形勢髣髴。其書文章不續。難以究識。」

道教以飛鳥為使者,這裡講的是他自己獲得神仙的傳授,而且傳的是天書真文。

這段故事,唐張懷瓘還有補充。《書斷》引羊欣《筆陣圖》說王羲之:

「晉帝時,祭北郊文,更祝版,工人削之,筆入木三分。三十三書《蘭亭序》。三十七書《黃庭經》。書訖,空中有語:『卿書感我,而況人乎!吾是天台丈人。』自言真勝鍾繇。羲之書多不一體。」明說王羲之寫字入木三分,乃是寫祭禱文。

又說天台丈人傳法是在羲之暮年,以印合「羲之書末年多妙」的講法。另外還說王羲之會很多體,暗示還有世人不經見的道教書體。總之,這也是要把王羲之塑造成另一位「得神人授法」的蔡邕。

筆法由神仙或道士處傳來,筆法訣當然近乎丹訣。其傳承,採用秘傳(不像佛教廣傳、弘法之形式,只單線單傳,或父子、師徒相傳),重視口訣,亦與道教相似。

好了,以上都明白了,再來看顏真卿的《張長史十二意筆法記》。

文章先是說張旭的筆法很神秘,問了許多次都不肯說。最後,「長史良久不言,乃左右眄視,拂然而起,僕乃從行。歸東竹林院小堂,張公乃當堂踞床而坐,命僕居於小榻,而曰:筆法元微,難妄傳授,非志士高人,詎可與言要妙也?」這才終於說了。

怎麼說呢?

「夫平謂橫,子知之乎?」僕思以對之曰:「嘗聞長史示,令每為一平畫,皆須令縱橫有象,此豈非其謂乎?」長史乃笑曰:「然。」而又問曰:「直謂縱,子知之乎?」曰:「豈不謂直者從不令邪曲之謂乎?」曰:「均謂間,子知之乎?」曰:「嘗蒙示以間不容光之謂乎?」曰:「密謂際,子知之乎?」曰:「豈不謂築鋒下筆,皆令宛成,不令其疏之謂乎?」……

讀者諸君,請回顧一下前面我舉的梁武帝《觀鍾繇書法十二意》,體例是不是一樣呀?這叫訣,底下是論。

長史曰:「子言頗皆近之矣。夫書道之妙,煥乎其有旨焉。字外之奇,言所不能盡。世之書者,宗二王、元常逸跡,曾不睥睨筆法之妙,遂爾雷同。獻之謂之古肥,旭謂之今瘦。古今既殊,肥瘦頗反,如自省覽,有異眾說。芝、鍾巧趣,精細殆同,始自機神,肥瘦古今,豈易致意?真跡雖少,可得而推。逸少至於學鍾,勢巧形容,及其獨運,意疏字緩。譬猶楚音習夏,不能無楚。過言不悒,未為篤論。又子敬之不逮逸少,猶逸少之不逮元常。學子敬者畫虎也,學元常者畫龍也。子雖不習,久得其道,不問之言,必慕之歟?儻有巧思,思盈半矣。子其勉之!工精勤悉,自當妙矣。」

後面就超出六朝人所論的範圍了,因為談的是新問題:執筆與用筆。

這是唐朝開始關注之點。張旭曰:「妙在執筆令其圓轉,勿使拘攣。其次諸法須口傳手授之訣,勿使無度,所謂筆法也。其次在於佈置,不慢不越,巧使合宜。其次紙筆精佳;其次諸變適懷,縱舍規矩。五者備矣,然後齊於古人矣。」

後面又說用筆當須如印印泥、錐畫沙。開晚唐五代筆法論之新局。

張旭,在同時代人眼中是頗有道家氣的,例如李頎《贈張旭》詩:

「張公性嗜酒,豁達無所營。
皓首窮草隸,時稱太湖精。
露頂據胡床,長叫三五聲。
興來灑素壁,揮筆如流星。
下舍風蕭條,寒草滿戶庭。
問家何所有?生事如浮萍。
左手持蟹螯,右手執丹經。
瞪目視霄漢,不知醉與醒。
諸賓且方坐,旭日臨東城。
荷葉裹江魚,白甌貯香粳。
微祿心不屑,放神於八纮。
時人不識者,即是安期生。」

其為一道教人物是無疑的。杜甫《飲中八仙歌》中將他列為一仙,絕非無故。

明白此理,才能知道今傳張旭《古詩四帖》中,第一、第二首為什麼都是庾信的《道士步虛詞》。

不僅他本身是道教中人,他的書法也取法王羲之。故顏真卿《懷素上人草書歌序》說:「羲、獻茲降,虞、陸相承,口訣手授,以至於吳郡張旭長史。」南唐李煜也說:張旭得右軍之法。

書法史上最神秘的筆法筆訣傳承,要從這裡窺知。今人論史,全失脈絡,故欲求羲之筆法、漢晉風韻亦不可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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