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家的天人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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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對於西方現代以人利用機器剝削、開發自然資源,中國儒家的「天人合一」思想最值得稱道。
天人合一,解釋的人太多了,以致大家常以為是陳腔濫調,其實其義蘊還遠未被發掘出來。尤其後世之解釋多受孟子「窮理盡性以知天」之說影響,重在由個人主體心性講,說人可以內在地超越以合天。如此,天人合一就成為一種人的心性修養境界。整個宋明理學思路下的基本講法均如此;近年當代新儒家所引生的「內在超越」理論爭議,亦由此而發。
但天人合一之涵義並不止於此,它還指人應有參贊天地之化育的行動。《中庸》指出:「唯天下至誠,為能盡其性,則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則可以與天地參。」
參,指人應參與到自然之中,依循其道。《易經》中講人如何仰觀俯察、取象天地;董仲舒講人之起居動作應如何「循天之道」等,皆屬此。
贊,指襄助、翊贊,令天地之化育更為和諧周到。荀子曰:「大天而思之,孰與物畜而制之?從天而頌之,孰與制天命而用之?望時而待之,孰與應時而使之?思物而物之,孰與理物而勿失之也?願於物之所以生,孰與有物之所以成?故錯人而思天,則失萬物之情」(天論篇)等言論即屬於此。
民國以來,受西方現代思潮之影響,多將荀子這類說法比附於現代思維,說荀子跟孔孟不一樣,是戡天役物的。不重天,重人,發揮了「人定勝天」的精神,而大予贊美之。殊不知這是特定視野下的誤讀,藉著講荀子來宣洩我們想主宰萬物、戡天勝天、追上西方的心情。荀子哪是這樣的呢?
他的意思是天生人成、天人相與。不能只講天那一面,而人啥事都不幹。光思天、頌天、重視物之所以生的部分,遠遠不夠;還應就天所生之物、所命予人者,去利用它、成就它。因此,他才會說:「錯人而思天,則失萬物之情」。
這是荀子不同於莊子處,也即是儒家不同於道家處,他批評莊子「蔽於天而不知人」,正緣於此。道家也講以人合天,但以儒家看,它人文化成的工作少了些,著重在「大天而思之,望時而待之,因物而多之,思物而物之」,故未能開物成務。
而荀子說的「應時而使之,理物而勿失」等,是屬於人的部分,卻也不可以根據人自己的私意來亂搞的。天人不打成兩截。原則乃是「天行有常,應之以治則吉,應之以亂則凶」。人應依循著天道,所以人自己做不好,乃逆了天常之故。「天有其時,地有其財,人有其治,夫是之謂能參」,如何能參天地化育呢?
「順其類者謂之福,逆其類者謂之禍,夫是之謂天政。暗其天君、亂其天官、棄其天養、逆其天政、背其天情,以喪天功,夫是之謂大凶。聖人清其天君、正其天官、備其天養、順其天政、養其天情、以全其天功。……則天地官而萬物役矣。其行曲治,其養曲適,其生不傷,夫是之謂知天」。
荀子說的這些話,許多人都以為那是講天人之分,實則這是講人如何「參」。
顯然依此說,天人關係既不偏人,亦不偏於天;既重天,又重人。儒家之學,有「執兩用中」的特點;這便是明證。凡執著一偏而說,俱不中而竅。
荀子天人之學,在近代遭誤解最甚,故略依其所說,稍釋儒者論天人之義。
其實此義亦非荀子獨創,乃是儒者自來之態度。陸象山即曾說過:「聖人備物致用,立成器以為天下利。……上棟下宇以待風雨,而民不病於居。服牛乘馬、刳舟剡楫,而民得以濟險。弦弧剡矢、重門擊柝,而民得以禦暴。凡聖人之所為,無非以利天下也。二典載堯舜之事,而命羲和授民時、禹平水土、稷降播種,為當時首政急務」(卷廿四,策問)「世儒耻及簿書,獨不思伯禹作貢成賦,周公制國用,孔子會計當,〈洪範〉八政首食貨,孟子言王政亦先制民產、正經界,果皆可耻乎?」(卷五,與趙子宜)。講的都是儒者該開物成務的事,且推其傳統於上古三代,而批評後世儒者不能綜理庶物,光曉得成己,不能成物。
可是儒者之開物成務,又是要「其養曲適,其生不傷」的,其道在於順天。用現在的話說,可云依循自然的法則、規律或性質,勿斲勿傷。這是總原則,具體的做法,則首重天時。
儒家〈月令〉之學,講的就是人在一年中之作息云為均須依著天時來進行。如《禮記.月令》說:孟夏之月,「毋有懷墮,毋起土功,毋發大眾,毋伐大樹;」「命野虞出行田原,為天子勞農勤民,毋或失時。」「驅獸毋害五穀,毋大田獵……」等都是如此。
儒家的政治理論也最強調「使民以時」。其精義是孟子提出的「親親而仁民,仁民而愛物」,朱熹注:物,謂禽獸草木。愛,謂取之有時,用之有節(《孟子集注》盡心上)。
經濟上,亦是如此。《荀子,富國》:「春耕、夏耘、秋收、冬藏,四者不失時,故五穀不絕,而百姓有餘食也;汙池淵沼川澤,謹其時禁,故魚鱉優多,而百姓有餘用也;斬伐養長不失其時,故山林不童,而百姓有餘材也。」「今是土之生五穀也,人善治之,則畝數盆,一歲而再獲之;然後瓜桃棗李一本數以盆鼓,然後葷菜、百蔬以澤量,然後六畜禽獸一而剸車,黿、鼉、魚、鱉、魷、鱣以時別一而成群,然後飛鳥、鳧雁若煙海,然後昆蟲萬物生其間,可以相食養者不可勝數也」。
雖然天地生養萬物足以食人,但也不能對自然界進行掠奪性開發;相反「必謹養其和,節其流,開其源,而時斟酌焉」「群道當,則萬物皆得其宜,六畜皆得其長,群生皆得其命。故養長時,則六畜育;殺生時,則草木殖」(王制)。跟孟子說「斧斤以時入山林,則材木不可勝用也」同個意思。
這些思想資源,均是我們在進行現代性批判時極為重要的,與西方當前生態思潮適可互相濬發。因此,我們的做法應該是兩頭的。一方面要從現代性批判的角度去重讀儒家經典,體會並發掘其生態思想,以貢獻於世界,強化西方生態主義的論述,以扭轉現代化的路程。另一方面,我們談儒學,也要由過去偏於內聖、個人道德主體性、內在超越的講法,擴及開物成務的部分,由「窮理盡性以知天」,進而兼至經天緯地、參贊化育的天人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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