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玩過《西遊記》,留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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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輕人都愛寫小說。我先是編故事自己玩,上大學後又參與了電影製作。
為了兼顧政治正確和市場,先拍《廖添丁》,講台灣鄉野傳奇。我寫的片頭題名,掛滿大街小巷。
接著又找柯俊雄、楊麗花兩位天王巨星拍《林投姐》。尤其楊麗花向來反串歌仔戲小生,這次恢復女兒身演台灣鄉野傳奇版的「王魁負桂英」,很令人好奇。
但電影看來是不能繼續玩了。我剛考上研究所,仍有課業需要務實,不能沒日沒夜在夢工廠造夢。
而那時的氣氛,卻是還要將傳統文化落實於鄉土社會的。因此雖回歸校園,仍不能不伸出一隻手來寫通俗的文學作品賞析。詩詞歌賦,半評說半創作。
我參與的幾套叢書中,1981年出版的《歷代經典寶庫》六十冊規模最大也最轟動,是一時文化盛事。當時廣邀各校教授名家來為青少年推介經典。翻譯、註釋、提要、編選、改寫,無所不用其極。
其中,黃慶萱老師讓我負責改寫《西遊記》,他來審校。我正忙,乃又拉上大學室友林明峪。
為何要如此大費周章?
《西遊記》大家從小看著玩,人人都覺得很熟悉,也不覺得難,卻不知其複雜。《西遊記傳》7萬字,《唐三藏西遊釋厄傳》13萬字,唐僧本《唐僧西遊記》40萬字,楊閩齋本《新鐫全像西遊記傳》46萬字,世德堂本62萬字,現在很多人看的人民文學出版社《西遊記》竟有86萬字。裡面差異大得不得了,而且是愈來愈多。
所以我的改寫,首先是要確定基本框架,不同版本需要互補。
篇幅又不能太長,八十一難,情節、人物、妖怪相似或類型相近者,都需要歸併。
傳統小說其實還是種複合文體,詩詞歌賦、敷敘唱詞、寫景麗句、鋪排駢偶都極多,對烘託人物、過場銜接、總敘事況、寓示意義等等非常有幫助。但現在能不能保留、保留多少、不保留之後如何替代、如何換個筆性去寫,在在需要斟酌。
《西遊記》這種「天路歷程」式的小說,都是表一層、裡一層,披衣著鞋,內藏密意。給青少年看,是只顯示衣衫帽襪,還是該讓其體會其中義理?
總體上,當然是要略形取神。但卻不能把一幅肖像畫改成了漫畫;稍減豐腴,也不能把胖大和尚變成了休糧道士。這,都非易事。
要知道,這是為青少年介紹經典,不是「大話西遊」之類可以無厘頭、搞笑、瞎掰。故雖改寫,仍須讓人知其脈絡、得其神氣,故比自己純創作更有挑戰性,很考驗我的小說寫作能力。
而《西遊記》一般人最難掌握之處,卻正在此。
因為《西遊記》及其故事本來只是個宗教文本,讀的人都從宗教上去掌握。明清時期《西遊釋厄傳》《西遊證道書》《西遊真經》《西遊原旨》《通易西遊正旨》這些書名就是明證。作者呢?向來都說是大道士丘處機!
因此它絕不能簡單地看成是個佛教故事。也不僅僅是道教的。
已被證明是元代的《佛門西遊慈悲寶卷道場》《佛門取經道場.科書卷》即有「二郎爺,忽想起,無生父母」等語,又說二郎神劈山見母。明代《深根結果寶卷》《銷釋科意正宗寶卷》亦講西遊故事、真空老祖、明心見性。可見在所謂吳承恩之前,羅教早就以此書宣教了。
這些宗教內容與淵源,近代人實在搞不懂,所以胡適魯迅起來全盤否定,說其中並無宗教含義,只有些滑稽意味和玩世精神。作者則改派給吳承恩。
可是顯然這樣說也沒闡發出《西遊記》有什麼文學價值。而事實上,視它為文學文本、從文學藝術角度去欣賞它的人亦最少見。
首先以文采推重《西遊記》的,是明末葉文通託名李卓吾評點的本子。書首題詞說:「文不幻不文,幻不極不幻。文章之妙,《西遊》《水滸》實並馳中原。今日雕空鑿影,畫脂鏤冰,嘔心瀝血、斷數莖而不得驚人隻字者,何如此書駕虛游刃,洋洋灑灑數百萬言而不復一境、不離本宗?」評點,則在這個原則之下具體說明它的文學性。
後來才有人認為它猶如古文家「文以載道」般,以文字之巧、章法之奇來讓人深入理窟:「《西遊》是把理學演成魔傳,又由魔傳演成文章。一層深似一層,一層奇似一層。《西遊》一書,不唯理學淵源,正見其文法井井。真文境之開山、筆墨之創見。 」
五四運動以來,卻又因反對古文,《西遊記》文法之妙也因而幾乎沒有人再去考究。勉強說,只說它是神話或滑稽玩世。
這當然都是可笑的。
《西遊記》之文學價值被嚴重低估了。我之改寫,想做的,便是重新從文學上來把握它,讓它的語言能被現今青年所能接受。原著章法奇幻、煙雲繚繞,我僅能示之以清整;補西遊、續西遊、後西遊、新西遊之鑿幽入幻、各存寄寓,我也愧乎未能。大約仍只如電影劇本對原著的改編罷,在我的寫作生涯中,添了一段遠遊的旅程。
書出版時,加了個「取經的卡通」的副題,用小牛皮精裝,很炫。
這段旅程,出於意外。雖然好玩,卻總有點愛麗絲跌入夢境的感覺,故在我的著作目錄中幾乎都沒提起。但它就像酒窖,可能才是教堂修道院隱匿的心臟,也釀出了始料未及的好酒。
在我,本只是玩玩,但出版社很欣賞,竟延攬我進編輯組,負責跟只會寫學術論著的教授們溝通,提示他們如何寫作。這也使得我後來幾十年繼續在做這種「古典今讀」的工作。《歷代經典寶庫》在大陸幾次再版,也都由我代表這套書來做推介。
而仍沉浸在小說氣氛中的我,對小說的理解當然也就更多了。很快,1984年我就出版了《中國小說史論叢》。這種小說研究,因有改寫《西遊記》的經驗,幸而不至於像陳寅恪談崔鶯鶯、胡適談《紅樓夢》那麼外行。
當然,最能繼續品嘗的,仍是《西遊記》本身這款佳釀。因為最好的學習,就是仿擬、改寫,深入文心,在一字一句之中揣摩斟酌,跟學書法臨帖似的。沒這工夫,縱使看得再多,終究上不了台,亮個身段都要露怯。
種子,是植物最乾燥的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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