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時代就像一條巨大的靜脈曲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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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obert A. Dahl有本書,名為《革命以後?》這個問號,用在這個時代,可能特具意義,因為我們都活在此一問號的巨大陰影底下。
一、歐美的示範
無論近代歷次革命的解釋如何,推動革命的烈士們,確實曾在心中構思了一幅莊嚴燦爛的圖像。這個圖像,就是歐洲。
正如陳獨秀所說:「今日莊嚴燦爛之歐洲,何自而來乎?曰:革命之賜也。……自文藝復興以來,政治界消費革命、宗教界亦有革命、倫理道德亦有革命、文學藝術亦莫不有革命,莫不因革命而新興而進化」。文學革命、打倒孔教之倫理道德革命、民主政體之政治革命等等,共同的理想與目的,乃是要將中國建設成為一個「今日歐洲」。
而那所謂「今日之歐洲」,到底是個什麼樣的社會呢?
每個人的認識各不相同,因此鬧得革命者的陣營四分五裂,料紛迭起;至於如何才能確實達成革命目的,使中國成為「今日之歐洲」或「今日之蘇聯」,當然問題就更多了。
但,不管怎樣,是革命,造成了歐洲的新興進化。因此革命前的歐洲和革命後的歐洲社會,基本上是異質的。中國要模擬歐洲的歷史發展,遂同樣採取了這種認知模型。
這就是傳統與反傅統的兩極對立架構。早期論爭中「文言/白話」「傳統文學/現代文學」「死文學/活文學」「舊文學/新文學」……之思考架構和語彙,即滋生於此。環繞著這樣的架構,逐漸成為教條主義、意識形態碉堡。並混雜著大量未經證明的主張、過度簡化的觀點、乃至錯誤的傳述、奇異的揉合。
但在一片混亂之中,這個「兩極對立的架構」卻穩定而清晰,且從民初一直延續到現在。
這個架構,就叫現代革命意識形態模型。凡事一分為二,一方要打倒另一方,革其老命。
為什麼歐洲的發展,具有這樣的魅力,誘引他們以之為參考、效法及思索的對象呢?
基本上是兩個相關聯的主題:
一、從十六世紀以後,到底是什麼樣的力量,驅使歐洲從一傳統的封建制度,激烈地轉變成一嶄新的社會形態?
二、相對於歐西諸國,亞洲地區的國家顯然尚未達成這樣的開發,而已開發已發展與未發展之間,究竟又是什麼因素形成了這樣的差距?是缺乏什麼,才使得未開發國家不能迅速邁向工業化、科學化……等等,以致不能成為如歐西諸國之強?
因此,數十年來,我們在各方面都在問:中國為什麼沒有發展出近代意義的科學?中國為什麼沒有發展出民主?中國為什麼沒有形成資本主義及產業革命?中國為什麼沒有現代意義的文學批評?中國醫學為何不發達?為何仍停留在中古時期?中國社會為何不發達?為何仍停滯於封建時代?中國政治為何不發達?為何還無法形成美式的兩黨政治?……等。
這些問題的答案,其實都一樣。 — — 因為問題本是現代意識製造出來的,所以連問題都一樣。
二、現代化的謎語和答案
十九世紀產業革命以後的社會,一般稱為「現代」。可是「現代社會」到底是什麼,其實不像我們所以為的那麼明白,學者們各有不同認定。
或採列舉法,將現代社會中一般主要的結構及文化特色,視為「現代的」。例如說現代即是指工業化、都市化、普遍參與、高度的功能分化、高度的普遍的成就取向……等等。或採用理範研究法(Ideal-Type Approach),以現代社會之典型結構、屬性和取向,作一種社會形態分析。
所有特徵項之提出,都建立在「現代社會」和「傳統社會」的對比上。由此,雖然現代社會是什麼還有待研究,一個兩極性的理論樣式卻早已確定了。
這種兩極理論,是思考歐洲從封建農業轉變到資本工業秩序這一問題時,依「前與後」的模型,賦予前後兩期社會不同的價值尺度和說明。
例如Toennies的「社區」與「社會」、Durkheim的「機械」與「有機」、Cooley的「初級」與「次級」、Maine的「地位」與「契約」、Redfield的「鄉土」與「城市」、Becker的「神聖的」與「世俗的」……等。
這類經過化約的雙元觀念(Dualistic Concepe),預設了社會必然的發展是:從舊到新、從農業到工業、從低度開發到高度開發、從傳統到現代。
如此預定未來,當然不是真實,只是革命的號角:被人吹起來的音聲。
故這一架構隱含了社會必然由低度發展(落後、未分化、鄉村、傳統等)走向現代化(工業主義、社會復雜性、都市化等)的價值判斷。
自封為光榮、偉大、正確之一方,乃如此揮軍進攻落後的鄉村與傳統傳統社會了。
三、革命的意識形態
這個歷程首先實踐於歐美。
自從法國和美國革命以來,政治意識形態一直深信:經由人的知識與努力,可以使此生此世的生活臻於完美。
在歷史上,這種主張曾被大多數人視為虛妄。人們期望的是:繼續過著與他們的祖先大致一樣的生活,將所經驗的種種苦樂視為人之常情。
但在這二百多年中,這一切都改變了。工業、科學與技術上的革命性進展,使得生活中充滿了電話、電視、網絡、手機,以及其它種種至今仍難以想像的、令人舒適的事物;而且在邁向控制人類永遠的敵人(如疾病與飢餓)方面,也有相當大的進展。
雖然許多令人驚奇的發明,直到二十世紀才出現,但是,許多人在革命時期就認識到浮現中的新時代其廣大之潛力。
美、法革命的支持者,已經受到即將來臨的令人興奮的奇異景象所激發。從那時起,對於「進步的必然性」之信仰激起的希望,又不斷地助長希望。而這些希望的魅力,又提供給後繼者。
如果沒有這些意識型態的支持,工業革命可能永遠不會發生,或者至少不會是以這種形式發生。 — — 工業革命本身即源自意識型態的力量。
工業革命固然與技術創新過程有關,但絕非必然的結果。儘管人們已習慣使用「工業革命」一詞,但這其實是個錯誤的名稱。儘管技術革新確實很快,但畢竟是演進與變遷,而非革命式的大躍進。
在政治上,革命性的變革才有可能。一旦所預期的進化與改革不如預期,很自然的就會嘗試以政治手段來加速。
現代意識型態的特殊功能,就在使人相信:發動革命的攻擊來促進工業的革命式進步,是可能的,而且是對的。
然而,人是習慣的動物;通常都害怕並反對生活發生巨大變遷。因此,革命總是一條艱苦的道路。為了補償其追隨者的危險與不適,必須以動人的未來、巨大的報酬來激發他們,說服人們打破忠於既存政治權威的習慣。
故克服人們對於變遷的恐懼、辯護新的效忠形式,是任何革命理論都要解決的問題。
現代意識型態的革命特性,還進一步顯露在:它不斷告訴民眾,他是進步與意識型態的最終勝利者與受益者。
由於主張人民的讚同才是權威的合法基礎,現代革命比歷史上任何運動更屬於「人民的運動」。可是關於政府實際上擁有的人民支持度如何,意見相當紛紜。目前,東方的人民民主、西方的憲政民主,皆宣稱它們 — — 而且只有它們 — — 才是真正的民主。
過去,神授權力(Divine Right)和古代的習俗,被人視為政治義務的正常依據。因為在聖經中權力就是神所賜與的,因此基督徒一般都不願意反抗政治權威。當他們認為造反有理時,他們也是以現存的政府不遵從主人(神)的誡命,因而無權要求效忠,來為叛亂辯護。
故人民的同意與參與是政治合法性的基石,此一觀念根從來就不普遍。
現代的意識型態,之所以代表了一種浮誇不實的重建政治世界之構想。也由於這構想是依據民眾日愈參與政治的想法帶來的。它讓大家迷信:工業革命使得大眾傳播日益方便,範圍也日益擴大。識字率增加,從鐵路到電視等一連串新發明,更增進了民眾接觸的機會,打破了阻隔著人民的許多階級與地方差異。
除了革命性與全民性之外,還有一些其它特點。
例如,現代意識型態所致力的目標,是典型的烏托邦式與天啟式(Apocalyptic)。
革命都有必勝的希望,而勝利即意謂或建立一新而理想的秩序。因此現代的意識型態家,通常傾向於以斷然而樂觀的語氣,來界定他們的目標。自由市場概念、無階級社會概念,都是此種烏托邦趨向的代表。他們均假定:一旦達成所承諾的目標,現代生活的所有繁雜問題都將迅速消失。
現代意識形態另一個特點是:習慣於簡化「我們與他們」,亦即由朋友與敵人的角度來思考。相信自己的目標是基於公益且絕對不可抗拒,對於拒斥其結論者的動機,抱持兇惡的懷疑態度。 — — 拒斥有如此巨大好處的人,當然是壞人,至少也是不可救藥的無知者。
此一推理方式,助長了狂熱的意識型態家對於各種意見的漠視,並且將政治上的差異看成是黑白問題:他們及其夥伴是在為全人類的利益而戰,而反對者是自私或無知地以犧牲公益為代價,來支持少數人利益。自由人民對抗暴君、中產階級對抗貴族、種族血統純淨者對抗不純淨者、無產階級對抗資本家、愛國者對抗帝國主義者,……這些明確的對立,都代表著以意識型態的方式來看待實際的政治情況,而這種觀點也大大地助長了所有現代意識形態運動的活力與自信。
四、飄泊的心靈與革命的神話
可是,雖然擁有現代意識型態的人看起來充滿活力與自信,「現代」這個時代卻是陰鬱的。
現實不斷打著臉:戰爭(冷戰、熱戰或其他)比從前更多更殘酷,仇恨比從前更深,災難比從前更大,罪惡比從前更恐怖,病菌比從前更難測更厲害,生活比從前更受制於他人、金錢和機器,環境比從前更惡劣,古蹟和生物一樣日趨死亡,對未來又比任何時候更迷茫……。
正如Peter Berger、Brigitte Berger、Hansfied Kellner所寫的那本討論現代化過程中意識變遷的書之書名:《飄泊的心靈》。既與歷史文化傳統斷絕,又對現代化之工業結構、生活意義產生懷疑與不確定之感,變成個人的失落、心靈的飄泊。
這也是曾經流行「我們是無根的一代」這句話的原因之一。整個歐美現代文學藝術,更都代表一種困境,一方面要擁抱現代,一方面又懷疑或詛咒現代生活。
相對於歐西各「先進」「已開發國家」,世界上還有許多被稱為落後地區的低度發展窮國。窮國與富國之間諸多現象,用現代化理論來解釋,總是非常簡單、一片光明:照著我們(歐西已開發先進國家)做,你們一切問題都可迎刃而解。
但真正做了以後,才發現,似乎上了賊船,問題反而更多。
因為富國之所以富,主要是因為他們的財富是從窮國掠奪來的,是剝削,才使資本主義社會構成世界性壟斷的霸權;而窮國更不是缺乏資源、技術或現代化制度、文化體質,才使它積弱,只是因他們飽受全球性資本主義體制及國內外帝國主義代理人剝削所致。故不能擺脫依賴與束縛,窮國似乎就不能真正獲得發展。 — — 而麻煩的是:在現今全球化體制中,誰還能擺脫?
換言之,「現代」曾宣稱是人類歷史上最偉大、最進步、發明也最多的時代,可實際上是最無成就,最令人無言且無奈的時代。真正的發明,不過是一套意識形態神話罷了。
其實,爭論時代是否偉大已無意義。這終究是個病態的社會,巨大的靜脈曲張,將導致潰瘍和皮肉壞死。
要怎麼治療呢?別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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