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鵬程談傅青主:艱難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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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青主(1607年8月11日-1684年8月2日)的學問很凌雜,因他本身即主博雅,故道、釋、儒、墨、醫、兵、詩、文、書、畫等,東麟西爪,無不涉筆。這樣的人,是很難討論的。要說,似乎只能分門別類,就其經、史、詩、文、書法、醫……等各個部分去分別說明他的見解與造詣各如何。

這樣談,並無不可。因為做學問雖有其原則,如傅青主所云博雅、覺、空靈眼睛、妙於一心等等。但各種學問門類既有其門類之分,便各有其特性。這些特性,也不全然出自人為臆造,其間也確實有其客觀意義在。

面對這些不同的學問領域,有時不是空講一些原理原則就夠了的,而須講究一些不同的方法。正如割牛筋和切豆腐,用刀用力都不可能會一樣。研究對象決定研究方法,不同的領域間,當然也各有其學術的問題點、待解決的課題、典範先例,彼此很難合併討論。

傅青主自己的學問就表現出了這一點。例如他在卷三十〈杜遇餘論〉中有好幾則強調作詩不能法古:

△人想要做杜,斷無抄襲杜字句而能為杜者。即如僧學得經文中偈言即可為佛耶?……法本法無法,法尚應舍,何況非法?非法非非法。如此知,如此見,如此信解,不生法相。一切詩文之妙,與求作佛者境界最相似。

△曾有人謂我:「君詩不合古法」。我曰:「我亦不曾作詩,亦不知古法,即使知之亦不用」。嗚呼!古是個甚?若如此言,杜老是頭一個不知法《三百篇》底。

這都是闡發勿效法古人、而應自覺其心的說法,謂如學佛者非效法佛,而是自覺其心以成佛。罵人法古,確實淋漓痛快。卷三〈偶借法字翻杜句答補岩〉所謂:「問詩看法妄,索解旁人癡。知此不知彼,一是還一非,情性配以氣,盛衰唯其時。」「風有方圓否?水因搏擊高,偏才遇亂世,噴口成波濤。」亦是此理。

但是傅青主在談書法時,卻不是這樣的。

卷二五云:「字與文不同者,字一筆不似古人即不成字。文若為古人作印板,尚得謂之文耶?此中機變不可勝道,最難與俗士言」。又批評山西學書法的少年「皆不踏實,積久稍成狂廓,則以為是矣,故無一成就者。此實笨事,有何巧妙?專精下苦,久久自成近古人矣」;其中也有不用古法而寫得好的人,如梁樂甫,他也很稱讚,但列為別格,說:「梁樂甫先生字全不用古法,率性操彆刪除,清真勁瘦,字如其詩,……別一天地也」。

詩文和書法,相同之處,依他看,在於都必須以學問人品為根柢,所謂:「作字先作人,人奇字自古」(卷四《作字示兒孫》)。可是書法卻須下苦功法古,且其審美判斷也不在於創新,而在於合古。這是與他論詩文極不相同的。

他曾在孔林中見一碑,作詩說:「有字駁難識,撫心領師靈。爾愛五鳳字,戈法奇一成。當其類比時,彷彿游西京」(卷四),又自述作字之經驗云:「吾八九歲時即臨元常,不似。少長如《黃庭》《曹娥》《樂毅論》《東方讚》《十三行洛神》,下及《破邪論》,無所不臨而無一近似者。最後寫魯公《家廟》,略得其支離。又溯而臨《爭坐》,頗欲似之。又進而臨《蘭亭》,雖不得其神情,漸欲知此技之大概矣。老來不能作小楷,然於《黃庭》日厊其微;才欲下筆,又復千里。平水盧某,能為《黃庭》法,最為步趨之正。吾曾囑臨一扇,愛而藏之」(卷二十五)。

可見他的書法,是從臨寫古代書跡為主的,類比彷彿,以求近似。

這種過程,是須下苦功的,並不像一般人所想像的那麼容易,所以他說:「作小字須用大力拄筆,著紙如似千金鐵杖柱地。若謂小字無須重力,可以飄忽點綴而就,便於此技說夢。寫《黃庭》數千過,了用圓鋒筆、香象力,竭誠運腕,肩臂供筋骨之輸,久久從右天柱湧起,然後可語奇正之變」。

從每一種字體及字帖中去學習用筆之法,大抵如是。要經過這樣下苦功去法古之後,才能了解各家及各時代的筆法。這種法度,不能隨便踰越、任意混淆。

以古為法,尊重古法。在這些講法中,古法只是客觀性的存在,做為依循的物件。但傅青主所謂法古,尚不僅止於這個層次,「古」本身更具有評價意義。

這種意義,傅青主大抵從兩方面表現出來。

一是從字體上說,楷體要寫得好,必須上溯於篆隸,不但要知篆隸等字體演變之軌跡,要強調寫楷體的筆法就和古籀篆隸相同。

卷廿五:「楷書不自篆隸八分來,即奴態不足觀矣」,卷三十七:「楷書不知篆隸之變,任寫到妙境,終是俗格。鍾王之不可測處,全得自阿堵。老夫實實看破地,工夫不能純至耳。……覺古籀真行草隸本無差別」。所說均指此理。


傅青主《行草讀傳燈七言詩軸》

其次,這種古籀真行隸草都有一樣的美感質素,其筆法所欲達成的效果,其實也就是「古」。

他自己說他們家三代都擅長隸書,「漢隸一法,三世皆能造奧,每秘而不肯見諸人。妙在人不知此法之醜拙古樸也」(卷三七)。

醜拙古樸,既是他所理解的漢隸之美感特質,事實上也是所有好書法所應具有的性質,否則他不會說楷書若缺少此等質素便是俗書。

醜拙古樸的美感特質,是屬於「不美」的範疇,亦即非一般所謂之優美、柔美、秀美。是「艱難的美」,而非「簡單的美」。

簡單的美,是一般人都可以立刻察覺的;艱難的美則乍見或以為醜怪、荒誕、怪異、拙稚,須仔細品味,並具若干學養,才能慢慢察見其美感。如卷四十論「萬京兆仰山公寫《急就章》亦娟潔。吾及見其題沈青門花卉書一幀,字僅半指大,一筆一畫,煙視媚行。以書法論,如初學耳」。

字太娟秀潔淨、太媚,被他認為只是種簡單的美,所以說此僅如初學。

全謝山《陽曲傅先生事略》說傅青主本學趙孟頫董其昌字,愛其圓轉流麗,後來認為這種字「淺俗」,棄去。又「語人學書之法:寧拙勿巧、寧醜勿媚、寧支離勿輕滑、寧直率勿安排」。巧媚輕滑、圓轉流麗的美感,正是他所排斥,以為淺俗者。欲避淺俗,即須追求醜拙古樸。

為何傅青主如此重古呢?這裡便涉及了傅青主對藝術特殊的看法。

古,對傅青主來說,不只含有古法的意義,更具有超越人為法則之涵義,卷四十云:「舊見猛參將標告示『日子初六』,奇奧不可言。嘗心擬之,如才有字時。又見學童初寫仿時都不成字,中而忽出奇古,令人不可合亦不可拆,顛倒疏密,不可思議。才知我輩作字,卑陋捏捉,安足語字中之天?此天不可有意遇之。或大醉後,無筆無紙複無字,當或遇之」。

書法之藝術創作,有人為所能掌握者,他稱為人、稱為正;有非人力所能有意營造控制之處,屬於天,屬於奇,也屬於古的範疇。所謂醜拙古樸,正是這麼一種狀況,在「有意無意之間」,窮正變而達於天人之際。

如卷二十五說:「楷書不自篆隸八分來,即奴態不足觀矣」,原因就是:「俗字全用人力擺列,而天機自然之妙,竟以安頓失之。按他古篆隸落筆,渾不知如何布置,若大散亂,而終不能代為整理也。寫字不到變化處,不見妙。然變化亦何可易到?不自正入,不能變出。……但能正入,自無卑賤野俗之氣。然筆不熟不靈,而又忌褻,熟則近於褻矣」。

寫字,入手要正,這就需要遵循古法。依古法把字寫熟了,然後就得變化而出。忘其人力安排、刻意布置,如古篆隸般散亂落筆,如不會寫字的小孩般彷彿不成字,才顯得奇古,得天機之自然。

此由人而天之路也。卷三八云:「凡事天勝。天不可欺人。純天矣,不習於人而自欺以天,天懸空造不得也。人者天之便也。勤而引之,天不深也。寫字一道即具是。倪積月累,歲自知之」。必須由人之天,猶如必須由正至變,此所以古法不可廢。

而達到「天」的境界時,亦只是古。因古人之好字,就是如此天機盎然的:「漢隸之不可思議處,只是硬拙,初無布置等當之意。凡偏旁左右寬窄疏密,信手行去,一派天機」。


傅青主《自書詩卷》(局部)

他評論書家,即持此標準,如云:

「寫字無奇巧,只有正拙。正極奇生,歸於大巧若拙已矣。不信時,但於落筆時先萌一意:我要使此為何如一勢。及成字後,與意之結構全乖。亦可以知此中天倪,造作不得矣。手熟為能,迩言道破。王鐸四十年前字極力造作,四十後無意合拍,遂能大家。」

「余極不喜趙子昂。薄其人遂惡其書,近細視之,亦未可厚非;熟媚綽約,自是賤態;潤秀圓轉,尚屬正脈,蓋自《蘭亭》內稍變而至。」(卷二十五)

這種觀念之特殊處,在於它的辯證性。

他先區分出兩組對列的狀態,「A與非A」,如:正/變、人/天、有意/無意、巧/拙、媚/醜、熟軟/生硬、安排/直率、俗/古。

在這樣的區分中,他貶抑A而推崇非A,認為這種區分不是平列的,而是有層級的。但二者又是關聯的,沒有A就不可能出現非A,非A即由A生出。所以寫字的人,應當由A走到A的對立面,變成非A,然A畢竟不能捨去。

不了解他這種講法,就可能會對他一下子說必須法古,「一筆一畫,平平穩穩結構得立」;一下子又說如此「兢業謹慎,惜乎死矣」(卷二五),感到大惑不解。也不能理解他為何說「正極奇生,歸於大巧若拙」。

但從理論上看,為何「正極奇生」?A怎麼能逐漸發展成非A呢?傅青主在此並無理論性的解釋,他只是以論斷的方式,宣稱這個道理罷了。

真要講,他就只好說:「吾極知書法佳境,第始欲如此而不得此者,心、手、紙、筆,主客互有乖左之故也。期於如此而能如此者,工也。不期如此而能如此者,天也。一行有一行之天,一字有一字之天。神至而筆至,天也。筆不至而神至,天也。至與不至,莫非天也。吾復何言?蓋難言之。」(同上)

可是,若如此說,所謂天、所謂無意,就純屬機遇偶然之物,是在創作活動中因心、手、紙、筆四者互相配合參錯而出現的不可知、不可掌握狀況。這種狀況,並非合理地由「工」生出,故並不是正極而奇生。且若至與不至都是天,那麼天也就不能成為價值追求之境界,說寫字者應由人之天,便無意義。

還有,此種不期然而然的狀態,為什麼必能產生「大巧若拙」的效果,而不是拙劣的失敗作品?傅青主沒有深思這其中的問題,勉強去說,結果反而和自己的一貫論點大相乖剌,恐為其始料所未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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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按:龔鵬程日本書法展將在2020年8月17日於日本京都文化博物館舉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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