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鵬程書法示例:天孫織錦

 女工製衣,自來就有集錦的辦法,把不同的錦緞拼接在一起,華麗非常。故美服常稱為「爛錦袍」。爛,指其燦爛,但也說明了它是用各種碎錦拼起來的。

僧家用不上華麗的錦緞,則用各種碎布縫成緇衣,稱為百衲衣,也稱功德衣、無畏衣。後世所謂百衲本、百衲琴、百衲碑等,都沿用這個稱呼,仍是集錦之意。
此法與文學關係最密。因文人作文,亦如織衣,也要文采爛然、黼黻可觀。因而頗以爛錦繡自許,王之道詩:何為規規事騷雅,乃欲索我章句中。舂容大軸爛錦繡,令人一睹情融融。
王安石發展的集句詩,也是如此,而影響巨大。像湯顯祖《牡丹亭》中集句詩就有五十四首之多!其他集聯、集詞、集駢文、集碑、集帖、集宗教語等不勝列舉。
此法用在書法上,唐代《集王羲之書聖教序》《興福寺碑》就是最著名的例子。把王羲之的字一個個集起來,拼成一篇。
另是米芾這一類的。他說:「壯歲未能立家,人謂吾書為『集古字』,蓋取諸長處,總而成之。」把學習各種古人的筆法字法稱為「集古」。
還有一種是整合冊頁或長卷。可以有主題地集,把相關的作品合在一起,也可以將本來無關者蒐羅為一冊或一卷。前者不是集錦,後者才是,而其實就是雜俎。雜俎是實話,集錦是美稱,都掩不住它拼湊的性質。
拼貼本來就是一種遊戲,以上這些集字、集古、集詩、集聯、集詞、集文、集碑、集帖也都有遊戲的性質,是古今文人雅戲。
我在準備日本京都書法展時,寫壞了不少紙,也裁下不少廢紙,偶爾興起,就在這些紙片上胡亂塗抹一番。有時作品寫畢,硯有餘沈,也會隨意再作一二語。這真是「零縑碎墨」了,揉為一團,正擬丟進垃圾桶去,而忽然覺得若集起來也很有趣。
於是把它編起來,做成個小冊頁。取名《蘩錦集》,做了一序說:
《詩經.小雅.出車》云:「春日遲遲,卉木萋萋;倉庚喈喈,采蘩祁祁。」蘩者,白蒿也,春始生香,美可蒸食,故古人輒採之。《召南》有采蘩之篇,《豳風》亦云,則各地皆流行也。余今春頗作字,而零縑斷紙,瑣屑不當意者甚多。或戲為塗鴉三五字,皆可笑者,宜當拉雜摧燒之。而忽然動念,以為野草蘋蒿,何妨輯採,遂拼貼如此。文娛之戲,以資謔樂耳。事同采蘩,惜所湊數者尚非錦鍛也。

(龔鵬程作品:《蘩錦集序》)
序文寫得堂皇,把雜俎合起來了,雖然還是「戲為塗鴉」。
其中有玩得比較野的,如《悲回風》《長相思》和這兩件。
悲回風,原是屈原《九章》中之一章,感秋風傷萬物,而君子遭亂世不變其志。長相思,則不用解釋了。合在一起,就是時間流逝雖然可悲,思念卻不會改變。
兩件都很小,寫在約6☓8公分的小箋紙上,所以其實很難寫。但書法創作有時就要這樣,不唯因難見巧,亦正可以使寫字變成一種冒險。

(龔鵬程作品:悲回風)
(龔鵬程作品:長相思)

藝術創作為什麼要冒險呢?
過去,美國白璧德曾強調學者要有「學術的閒暇」,或成為「高雅的業餘者」(elegant amateur)。其說類似中國古人說「君子不器」或「遊於藝」,多識前言往行以畜其德,悠遊於學問之海,並不自限於某一知識領域,也不把自己當成一名知識技工。
書法也一樣。專業、法度謹嚴、控制力很好,結果就是工而俗,最多能入「能品」,算是個能寫字的人。要在技法精能之上,更有超出技法的效果,「增」的方法是讀書養氣,「減」的方法則是鬆開。鬆開對生活的黏著、對人生的拘執、對藝事的看重、對技法的熟悉。
紙生、墨淡、筆禿、桌不平、無所事事、閒中遊戲、偶然、含醉、匆匆、漫筆等等,講的都是這種效果。這時,把筆或如初學,或如草稿,有意識和原先技巧所不能控制之處。這是「專業之業餘」,所謂天機、趣味即往往由此而出。
文人書法之所以勝於書工書奴,原因輒在於此。天孫織錦,原非「服裝設計」也。
從前曾農髯評沈曾植的字,說他:「工處在拙、妙處在生、勝人處在不穩。」生,就是專業之業餘;不穩,就是走在刀鋒上那般的冒險狀態,微微戰戰,將墮未墮。不善於此、不戲於此,就不能成藝,也不能得遊藝之趣。


集句當然也是要的。如我寫的這一張,兩首就都是集宋人詞句而成的對聯。
集句成詞,在王安石、蘇東坡那時就很盛了。《能改齋詞話》卷二:「王荊公築草堂於半山,引八功德水,作小港其上,疊石作橋,為集句填《菩薩蠻》云:數間茅屋閒臨水……。」蘇軾《定風波》詞序:「元豐六年七月六日,王文甫家飲釀白酒,大醉,集古句做墨竹詞」,都是證據。
到清朝,此道尤昌。董元愷《蒼梧詞》、朱彝尊《蕃錦集》、俞忠孫的《節霞詞存》都很精彩。
只不過集唐的多,集宋的人較少,江昉《集山中白雲詞句》、沈傳桂的《霏玉集》和顧文彬《百衲琴言》集宋詞乃愈盛。
最可觀的則是汪淵的《麝塵蓮寸集》。此書,我師蕭繼宗先生曾取出,由劉國瑞先生聯經出版社付印,爛然燦然,草蛇灰線,銖兩相稱,真達到天孫織錦的地步。

(龔鵬程作品:宋詞集聯箋)
除蕭繼宗先生之外,臺灣師友間愛好集宋詞者還不少。汪雨盫師友人李善馨先生印出程柏堂《宋詞集聯》四百餘首後,劉國瑞先生又鼓動黃雪村先生整合《晚香樓集宋詞楹聯》。
劉先生是很照拂我的長輩,這書則由余英時岳父陳雪屏題簽,印了兩次,可見跟《麝塵蓮寸集》迅速賣斷貨一樣,很受歡迎。

(龔鵬程作品:題晉磚拓)
(龔鵬程作品:與君發三願)

其他零箋碎紙,還胡亂寫了一些,真草隸篆,不拘一格。龔定庵詩:「我勸天公齊抖擻,不拘一格降人才。」天公尚須不拘一格,我們寫點字的人,又怎能拘泥呢?
可是,古人常強調寫字要敬肅,要明窗淨几、筆精墨良,且以整齊勻淨為要,我這樣豈不是太不嚴肅了?
其實《聰訓齋語》這類話只是對初學者說的。
何況當年韓愈《進學解》早就說過:「大木為杗,細木為桷,欂櫨、侏儒,椳、闑、扂、楔,各得其宜,施以成室者,匠氏之工也。玉札、丹砂,赤箭、青芝,牛溲、馬勃,敗鼓之皮,具收並蓄,待用無遺者,醫師之良也。」我這裡也是「敗鼓破紙,待用無遺」的意思。
就算是廢材,也要讓它開出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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