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俠骨已無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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劇烈變遷社會中,知識分子常表現為俠。例如漢代末期,社會與文化都面臨著劇烈的變動,士風便往往表現為俠行,《廿二史劄記》卷五就指出:「自戰國豫讓、聶政、荊軻、侯贏之徒,以意氣相尚,一意孤行,能為人所不敢為,世競慕之。其後貫高、田叔、朱家、郭解輩,徇人刻己,然諾不欺,以立名節。馴至東漢,其風益盛。舉世以此相尚,故國家緩急之際,尚有可恃以槽拄傾危。」

但這一時代的俠,畢竟只是消極的抗議者,只能以比一般人更刻苦更艱難的方式,去顯示俠行的可貴。卻不能積極地鏟除社會的不義,以超越社會體制、打倒規範的行動,「絕出流輩」。這是由於那個時代的社會問題還不嚴重、文化變遷還不劇烈,晚清就不同了。

晚清社會文恬武嬉、官貪民刁的時代,知識分子自覺對時代有責任,所以也就更向往正義之實現,也更期待英雄,或自己願意成為拯救時代的英雄。對於各種現存的社會體制,更是力予批判,意欲「衝抉網羅」,以獲得個體的自由和群體的解放。

在這種存在的基礎上,他們的性格往往就傾向於俠。如龔定庵說「陶潛詩喜說荊軻,想見停雲發浩歌,吟到恩仇心事湧,江湖俠骨已無多」。他不但自認為俠,也以俠客視陶淵明哩!

深受定庵影響的新民叢報及革命黨人,更常以俠士精神為號召,如《秋瑾號》、《鑒湖女俠》、《吳樾號孟俠》,章太炎寫《儒俠篇》,他的弟子黃侃也寫過一篇《釋俠》,他們均提倡復仇,贊揚俠以武犯禁。

俠與儒是不一樣的兩種人,兩種生命形態。儒者之學為己,俠客之行為人;儒者沉潛內斂,俠士激昂跳脫;儒者循義,俠則行多不軌於正義。但儒家學問中也有激昂抗烈的一面,如《儒行》所記載者,剛毅之行、勇決之操,即近於俠客。在這個困蹇晦暗的時代,章太炎等人便特別把儒家這一面抉發出來,希望能夠儒兼俠,替時代開拓一個新的局面。

這種作為,跟譚嗣同說:「墨有兩派,一曰任俠,吾所謂仁也,在漢有黨錮,在宋有永嘉,略得其一體。」(《仁學自敘》)意義相同。不論其溯源於儒抑或墨,共同的主張即是統合士風與俠行。儒或墨,代表知識分子,在漢末、宋末,這些知識分子都曾因時局的刺激,而表現出與俠相似的生命氣質。晚清自不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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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維新一派,如梁啟超撰有《中國武士道》一書,鼓吹俠刺精神。楊度、蔣智由序,亦皆強調中國應該恢復俠風。譚嗣同更是「少好任俠」的人物,直到他因戊戌政變而死,都還留下了大刀王五的故事。革命派比維新派更激烈,主張暴力革命,所以也特別鼓勵暗殺、復仇。

那時不僅許多人以俠為名為號(如上舉的秋瑾、吳樾),也有不少人以劍為名。像南社,柳亞子的書齋叫磨劍室、高旭的號叫鈍劍、俞鍔又字劍華、朱慕家號劍芒、傅鈍根叫君劍、王銳字劍丞,諸如此類,其心情恰好可以俞鍔的一闕詞來說明,「只怕雄心還未滅,遇冤魂驟把鋼刀起,可酬得平生意」(《金縷曲.題與馮心俠合影小照》),希望能消弭人間的不平。

這種儒俠合一的、經過轉化改造後的俠客精神,可說普遍流布在那個時代的知識分子心中。撇開著名的任俠人物如章太炎、譚嗣同不談,我們從整個《南社詩文叢選》中去觀察,將更能說明這個現象。

《南社詩文叢選》中所錄各詩,多傷同志之死難、哀生民之流離者,而其中即往往有直標俠義,以當鼓吹之作,如方榮杲《題紅薇感舊記》提到「那知俠義出平康,羞煞邯鄲擊劍郎」,劉國鈞的《並遊俠行》歌頌遊俠「要遣功名到狗屠,男兒意氣輕細作」,周亮《俠士行》亦云「手不斬仇人頭,口不飲仇人血,俠士替天平不平,其情如山心如鐵」,沈礪《吳中雜詠》則說「要離塚外五人塚,猶占吳門俠氣多」。

高旭又曾畫《花前說劍圖》,同社諸人吟詠殆遍,因為這是他們共同的心聲,他自己題詩云:「提三尺劍可滅虜,栽十萬花堪一顧,人生如此差足奇,真風流亦真雄武。」也確是豪氣干雲。

錢劍秋別有《秋燈劍影圖》,柳亞子題云:「亂世天教重遊俠,忍甘枯槁老荒邱?」「我亦十年磨劍者,風塵何處訪荊卿?」也把他們這一夥人共同的想法點出來了。

鄭叔容在給柳亞子的信上談到整個南社的詩文時,他用「躡扶風豪俠之景,歌旗亭楊柳之詞」來形容,可見這個革命團體確實也給了大眾一個激揚俠風的印象。這種印象,跟他們自己的自白,相當一致。

由於俠有面對死亡的體會,儒俠於生命自有一種蒼茫之感。俞鍔題亞子夢隱第二圖竟,百感叢集、愁思萬端,因復作短歌行以寄所謂「夢裏圖中俱無那,傷心一樣可奈何!可奈何!拔劍為君歌短歌」,即指向這種百感交集的生命蒼然之感。

從現實上看,「客天涯無多俠骨,雄談還健,此地從來逋逃藪,一霎風流雲散」,叛逆的英雄不斷地凋零死去;從道理上說,人生苦短、憂患實深。英雄們行走在人生道路上,也越來越覺得孤寂蒼涼。

負荷時代苦難的擔當精神和體會人生悲苦的宗教意識,本來是有些衝突的。因為宗教意識常在體會人生悲苦空虛之後,超越於人生之上,以解脫空苦。

但這些儒俠們往往只是能知超越之理,卻不能真正超越。無法以澄觀之心,超越地撫平人世的激情。反而,他們太過濃摯的擔當精神,除了負荷時代的苦難之外,也同時要荷負人生的苦難。

所以,宗教意識所體味到的人生空虛感,不僅不能解脫他們在現實世界上的激切之情,還倒過來,強化了他們的擔當與負荷,以致於他們的激情,從現實層面,透入了生命存在的本質。

其中,定庵就把這種心境稱為「簫心劍氣」。他小時聽巷口有人吹簫賣餳,心神輒癡,仿佛生病一般。這沉沉然、陰陰然,每每引發極混眇又極真切感受,讓他如癡如病的簫聲,逐漸就變成他內在心靈幻動的一種徵象。這種難以明言的鬱伊幽奇之心,他稱為簫心。

在《懺心詩》中他描述心潮鼓蕩:「來何洶湧須揮劍,去向纏綿可付簫。」又在《秋心詩》中說:「秋心如海復如潮,聲滿東南幾處簫。」詩中凡幽、香、靈、豔、纏綿、美人云云,都跟他這簫心之發動有關。

但簫心只是心的一面,偏於沉、靜、纏綿、幽怨的一面。心還有奇狂、鼓蕩、激昂的一面,那他就用劍來象徵。

「按劍因誰怒,尋簫思不堪。」「一簫一劍平生意,負盡狂名十五年。」「沉思十五年間事,才也縱橫,雙負簫心與劍名。」「長鋏怨、破簫詞,兩般合就鬢邊絲。」都是雙提簫劍,這代表了他的心緒,也代表了他的生平。

這個生平,既有儒的經世濟民,又有俠的跌宕不羈,但畢竟一事無成,徒留蒼涼 — — 「少年擊劍更吹簫,劍氣簫心一例消。誰分蒼涼歸棹後,萬千哀樂集今朝」(《己亥雜詩》)。所以他要參禪學佛,以求脫解超越。卻不料,情執未解,「萬一禪關砉然破,美人如玉劍如虹」(《夜坐》)!

美人如玉劍如虹。這種簫心劍氣,委實讓清末民初諸儒俠們想往不已。周實《哭友人詩》便說:「塵寰從此知音稀,劍氣簫心誰與抗?」

在這樣俠風激揚的時代,《水滸傳》受到重視是很自然的。

以南社的黃人黃摩西為例,他便不同於金聖歎之大罵水泊強梁,欲一一將之正法。他正面肯定《水滸》「純是社會主義。自有歷史以來,未有以百餘人組織政府,人人皆有平等之資格而不失其秩序。山泊一局,幾於烏托邦矣」。

梁啟超也說:「《水滸》一書,為中國小說中錚錚者,遺武俠之模範,使社會受其餘賜。」「《水滸》者,人以為雈苻宵小傳奇之作,吾以為此即獨立自強而倡民主、民權之萌芽也。」

這些言論,意味著激情時代中,《水滸》「痛快淋漓,能為盡豪放之致」,故為人所樂讀。

而那種企求衝抉網羅、掃蕩不平的心理,也恰好可以在書中得到滿足,因此他們在《水滸傳》中看到了民主民權與平等。認為「施耐庵獨能破千古習俗,甘冒不諱,以廟廷為非,而崇拜草野之英傑,此其魄力思想,真足令小儒咋舌」(眷秋《小說雜評》);「《水滸傳》者,痛政府之惡橫腐敗,欲組成一民主共和政體,於是撰為此書」(燕南尚生《新評水滸傳》)。

這是不足為奇的,詮釋本來就依讀者存在的感受來。而這種見解及呼聲,不也促成了近代史的變革嗎?

只是,變革現今已不容變革,《水滸》英雄的行徑已不獲鼓勵,以法治民成了正義之手段,俠骨柔情便都遠去了。遙思距今不遠的晚清民國俠風,真成隔世。定庵說得不錯:「江湖俠骨已無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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