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重失落的古城
雲南麗江的大研古鎮,是大陸上第一個向聯合國申請列入世界遺產的地方,國際上也以它為中國古城之代表,故洋人旅遊者,絡繹於途。
可是如今的東巴文化到底怎樣了呢?
(納西族文字/terragalleria.com/public domain〈https://commons.wikimedia.org/wiki/File:Painted_Naxi_panel.jpeg〉) |
遊客在市場上買到的東巴字畫、工藝品、美術品,有許多假、許多錯、許多任意杜撰,凡少數民族地區旅遊點皆然,麗江自不例外。
所以真正的困境並不在這兒,而是東巴老逝,這個文化行將走入歷史了。
納西的「東巴」,乃其族中之智者,通曉文字,會誦經、作畫、跳舞、主禮、通神、治病,非外人所以為的只是巫師。
歷來皆是家傳,藏經均在數十冊以上。如今,這些經冊被海內外高價收購去了。故現在東巴手上大抵均無經冊。
且一九四九年東巴還有千人,現在只十來人了。而老東巴雖年輕時學過點儀式,會誦念經冊,可是幾十年停止活動下來,如今已憶思不全。有的只能識讀,不會誦經;有的可以跳舞,無法主持儀式。他們的下一代也鮮少人願意再繼承家業去當東巴。
東巴的民俗活動,也越來越少。真正用在儀式上的經書、法器、神像等,在民間大概已絕了跡。所謂民俗活動,大抵都是有關單位花錢組織了做的。脫離了原生狀態的民俗表演,即使拍錄下來,也跟楊麗萍的孔雀舞一樣,只是表演,沒什麼學術價值。
活著的東巴文化,既如此風燭殘生,難以寄望;標本型,供研究的東巴文化又如何?
說來令人感慨:《納西東巴古籍譯注全集》固然完成了,但僅有文字,缺乏音像數據,許多地方只能望文興歎,不知其儀式到底如何進行。
東巴文又是特殊的「語段文字」,字符之間省去很多詞。字符其實只起著提示的作用,一個字符與另一個字符中還有許多東西,只有老東巴才曉得、才能解讀。老東巴既逝,經冊殆如甲骨陶文,只能仰賴後世出現王國維這樣的人來破譯了。
此等困境,不是外來觀光客所能曉得的,外地遊客也不會意識到:東巴文化如今淪喪至此,正是外地文明對它的沖擊使然。
美國人洛克曾寫過《中國西南古納西王國》《納西:英語百科詞典》。他就自稱「獲得了所有重要的碑文拓片,拍攝了納西首領的家譜和珍貴的手稿,以及可以追溯到唐代和宋代的祖傳遺物,此外,我還收集了4000多本納西象形文手稿。其中的許多手稿具有歷史價值,其他不少手稿是納西人的宗教文獻。」
據作家阿來的《武威記》《麗江記》說,洛克這類人很多,除了文獻資料外,也搜取植物動物資源。在洛克之前,已經有法國人特拉佛、杜各洛、叔里歐、孟培伊,英國人弗瑞斯特、金頓、愛德華、安德烈,奧地利人韓馬吉,美國人喜納特等相繼進入玉龍雪山周圍做這些事了。
他們的觀點、工作性質、文化定位、消費以及掠奪,造成了現今麗江文化的窘境,失落了自己的面目。
另一個大問題則是誤讀。
近代外國人關注麗江,老是把它形容為「被遺忘了的王國」(俄國顧彼得一本描寫麗江的書名)或「古納西王國」。其實這神秘東方淨土的描述,絕非真相。
此地以前並無王國,只有部落,漢文化卻早在漢代之前便已傳入。
戰國時,這裏已屬秦國蜀郡。戰國末期,為滇國境域。兩漢時,滇國降漢,由朝廷直設郡縣管轄。三國、兩晉南北朝時期,麗江都屬雲南郡。而納西族先民大約在此時才遷居過來(所以納西族在此從來不是主體民族,主體是漢人,其他少數民族人數也不比納西少。至今,麗江人口一百三十多萬,納西族只23萬人、彝族卻也有20萬人)。唐時,則為姚州都督府地,屬劍川節度。南宋寶佑元年(1253年),忽必烈南征,更以此地為據點。設麗江路、麗江宣撫司。所以,很顯然,這裏一直是與中央政府關系深厚之地,漢文化才是它的底色。
大研鎮在元稱大菜場,乃麗江路及府治所在地,木氏曾受封為土司。
「土司」這個稱謂,當然有令其自治一邦土地之意。但木氏家族本來就漢化極深,不唯仿中原設學庠、尊孔、授經,家族中且有多人詩文被收入《四庫全書》《古今圖書集成》中。明朝大旅行家徐霞客到麗江,碰到的木增,傳世詩作就有千餘首,還會填詞作賦,不僅「字逼鍾王」,詩亦被譽為「古似陶沈,律如李杜」。可見漢化之一斑。
若說這僅是木氏土司統治階層如此,那就錯了。上有好者,下必有甚焉者。明清時期,讀四書五經,參加科舉考試蔚為風氣,中舉人、進士、登翰林者,近七十名。雲南麗江一個荒陬小城,有此數目,遠勝中原許多省城縣城,其故正可令人深思。
當時所建孔廟、明倫堂、先農壇、城隍廟、文昌宮、社稷壇、土地祠、忠義祠、節孝祠、講約所、勸農所、雪山書院、忠孝館、義學、節義館義學等各式儒家文化建築,便是此等風氣之遺跡。
如今觀光客在麗江聽到的所謂「納西古樂」,其實也就是原本流行於四川等地之洞經音樂。它會傳進去,是因為當地人熱中拜文昌帝君、考科舉,所以每鄉每鎮都組織了洞經會,要談演《玉清無極總真文昌大洞仙經》之故。可說其漢化比中原許多地方還要起勁得多。
風氣如此,儀俗自然也就顯示出來了。漢族傳統節日,如春節、清明、端午、中秋,全被納西族吸收,連名稱都沒改。年畫、對聯、門神,也是漢式,三房一照壁、四合五天井的瓦樓,取代了原有的木楞房。
男人長袍馬褂,幾乎全同漢制。女人也從「毛繩為裙」改為穿褲。婚制及宗法制度,亦從漢俗,父親等十幾個親戚稱謂語全部借用漢語。他們本來采父子連名制,也改用漢姓且父子同姓了。本來喪葬都是拾骨而以松枝埋了再火葬,乾隆後也改為土葬。就是烹調方式,都與鄰近漢族大同小異。
我少年時讀李霖燦先生《摩些字典》《西南遊記》,對他筆下的玉龍大雪山神奇摩些世界向往極了。後來由昆明,經楚雄、銅川,一路翻山越嶺跋涉而來,抵麗江,始大驚。發現原來麗江是個漢族與納西文化高度混融,且以漢文化為主體的地方,深感之前被浪漫的想像所誤。
東巴文化,雖有殘存,當時便已寥落難徵。看見的,大抵是漢文化老傳統,略帶點納西風情罷了。
當時對此,頗覺困惑,偶爾想起那首老歌:「彎彎的藤兒唷,爬呀爬在大樹上呀,……擺夷的姑娘願唷,願呀願嫁漢家郎,漢家郎……」才恍然大悟。歌聲泄露著史實,也說明了「西南夷」漢化的歷程。或者說,我們不能抱著向少數民族獵奇的心態,去看麗江這樣的古城。
去年(編按2018年)秋間,我在麗江辦國際古琴研討會,再訪其壁畫及白沙細樂。所以可以補充再說幾點,一是大寶積宮的藻井繪了八卦,跟它壁畫同樣具有有三教合一的性質。二是孔雀明王佛母海會圖中,我還發現有雷母抱琴或瑟協侍的圖樣。其受漢文化影響是無疑的。
不過,現今麗江無論是大研之洞經樂或白沙之細樂,均已不用琴瑟。白沙且已有大研洞經會之琵琶與三弦,可見樂器隨時而變。
在白沙,樂人為戲奏曲,首選八卦,也是同樣的道理。「八卦」號稱紫薇八卦,為唐玄宗所作道曲之一,亦法曲也,是洞經音樂之代表曲目。在經會談演時,開經,經腔即為八卦。談經時,誦經文一至八節,亦用八卦唱經,加打擊樂,曲牌及木魚伴誦。正齋以後,續唱經文,亦然。漸至於咒。白沙細樂,本來其實沒這些,現在有了,這就是「類化」。
琵琶三弦之用,亦屬類化。只是其琵琶較漢地大些。
又大研古鎮之核心,為忠義市場,內中輻射為尚義街等。為何此地如此講究忠義?蓋崇奉武聖也!
尋常人但知洞經音樂、洞經會主要是拜文昌帝君。實則劍川麗江的洞經音樂,除用於道教科儀外,亦用於做會。會之盛者,則為文昌、為老君、為關帝。
麗江每年二月三日文昌聖誕,八月三日文昌會,在文昌宮舉行。五月十三,武聖會、六月二十四關聖誕辰,則在關廟。
麗江因為有這樣的關帝崇拜,是以廟貌宏侈,略與文廟同,而市場則以忠義為名。
洞經音樂不只談演文昌,又用來做道教一般崇奉之用,這就是一個例子。其餘如天地水三官會、九一朝鬥會,乃至做壽、祈福,求子、消災,超薦、齋醮等,無不用洞經音樂。
只從納西族東巴文化去看麗江,哪懂這些?既保護不了少數民族文化,又抹殺了漢文化與少數民族文化交融互動的細緻內容,豈不令人對這文化旅遊大時代又多了一聲歎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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