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大夢

 

(Photo by Aaron Burden on Unsplash

《紅樓夢》說女媧煉石補天時剩下了一顆石頭,拜託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攜下塵寰。

這是它整本書的敘述框架。所有的故事,都發生在這個框架中。因此,這本書跟佛教道教的關係,並不是枝節、片段、綴合的。

何況,此書既名《紅樓夢》,又名《情僧錄》。出家的和尚賈寶玉,又被賜道號為「文妙真人」。則這部小說與佛教道教的關係甚是明白。

但,凡是簡易明白之事,稍一推勘,總會發現它似乎又並不那麼明白。


一、毀僧謗道的小說?

書中敘述佛教道教之人物與事蹟,大體均無崇仰敬愛之意。

第二回〈冷子興演說榮國府〉,介紹賈家的祖宗八代,就批評賈家歷來的道教信仰。說寧國公故世後,賈代化襲官,長子早夭,次子賈敬,「如今一味好道,只愛燒丹鍊汞,餘者一概不在心上」、「一心想做神仙,……不肯回原籍來,只在城中城外和道士們胡羼」。這樣的敘述口氣,顯然對燒丹之事甚不以為然。

第十三回,秦可卿卒,「那賈敬聞得長媳婦死了,因自己早晚就要飛昇,如何又肯回家染了紅塵」,故亦置若罔聞。可是,不旋踵,他自己倒是因煉丹而先死了。

六三回〈壽怡紅群芳開夜宴,死金丹獨豔理親喪〉記尤氏等人去城外玄真觀驗屍,大家「素知賈敬導氣之術總屬虛證,更至參禮斗、守庚申、服靈砂、妄作虛為,過於勞神費力,反因此傷了性命。如今雖死,肚中堅硬似鐵,麵皮嘴脣燒灼得紫絳皺裂」。知他乃吞金服砂,燒脹而死;同時也非常清楚他是虛作妄為而死的。可見平時大家只是不理他,由他去瞎胡鬧而已。

另外,第八十回寫〈王道士胡謅妬婦方〉、廿五回寫〈魘魔法姐弟逢五鬼,紅樓夢通靈遇雙真〉等等,則是對法術的批評。

青山山農《紅樓夢廣義》又說妙玉:「外似孤高,內實塵俗。花下聽琴,反失來路。情魔一起,而蒲團之趺坐,盡棄前功。內賊熾,斯外賊乘之耳」。可見亦非真能令人敬愛者。其餘如水月庵的姑子智通、地藏庵的姑子圓心、饅頭庵的尼姑靜虛,就更不用說了。

一一七回又記邢大舅子在賈家喝酒與賈薔等人說笑,講了一個玄帝廟老是被盜,仿土地廟建了一堵牆以防賊,不料仍被盜,原來砌的乃是「假牆」的故事。酒話閒耍,竟開起玄武大帝的玩笑來。

凡此等等,均可證作者對佛道教並無特別崇信敬畏之處。寶玉對僧道尤無崇仰敬重之心理。三十六回記寶玉在夢中罵:「和尚道士的話如何信得?什麼金玉姻緣?我偏說木石情緣」。又,第十九回襲人勸寶玉:「再不可毀僧謗道、調脂弄粉」,即足以證寶玉平日正是毀僧謗道的。

一次,寶玉這下走出閒逛,卻恰巧撞見了書僮茗煙按住了一個女孩兒正在苟合。那女孩竟然名叫「卍兒」。卍是佛教的代表符號,意為吉祥萬德所集。佛陀造相,多在胸前著一卍字。這個女孩在書中並無其它作用,只在此驚鴻一現,顯見作者刻意以聖德為名之女,行苟且淫亂之事,藉此揶揄反諷之。

由這些事例來看,我們還能說《紅樓夢》是親近佛道的小說嗎?


二、受佛道點化的小說?

然而,《紅樓夢》固然「毀僧謗道」不遺餘力。但僧道在書中卻不乏扮演著神聖性的角色。最典型的,就是從大荒山無稽崖把石頭攜入紅塵的那一僧一道。

他們或扮演石頭入世的導引者,或擔任他的護佑者,或為石頭悟道出世的點化者,或成了石頭遊歷歸真的接應者。地位至為重要。

全書的宗旨,須由這類神聖性人物來點明;溷於塵俗的心靈,也要由他們來點化、啟蒙。故一一七回寶玉二遊太虛幻境醒來後,再見到這一僧一道的僧,見他滿頭癩瘡,混身醃臢破爛,便忖思:「自古說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也不可當面錯過」。果然蒙他點悟了。

這一僧一道,並不專只點化寶玉。所以他們之前就先度化了甄士隱。

其後第七回說寶釵自幼有病,「後來還虧了個禿頭和尚,專治無名病症」,製了一味冷香丸給她吃了才好。

第十二回講賈瑞想偷鳳姐不成,反受了一番整治,染上重病老治不好。跛足道人來送了她一面「風月寶鑑」,囑他只可照背面,以治邪思妄動之症。不料賈瑞不受教,偏要照正面,結果遺精虛脫而死。

六十六回說湘蓮夢見尤三姐,放聲大哭,不覺自夢中哭醒,似夢非夢,睜眼看時,竟是一座破廟,旁邊坐著一位跛道士在捕蝨。道士度化了湘蓮,湘蓮拔劍削去頭髮隨道士去了。

可見此僧道對每一個人都具有普遍意義的護佑者、啟蒙者之角色功能。

書中最先被度的是甄士隱,最後在急流津覺迷渡得度的是賈雨村。甄士隱賈雨村在書中的作用。是另一個型態的一僧一道。

《紅樓夢》一書,起於〈甄士隱夢幻識通靈,賈雨村風塵懷閨秀〉,結於〈甄士隱詳說太虛情,賈雨村歸結紅樓夢〉。甄賈二人在整個故事中,擔任中介者或證明者的角色。甄者顯真,賈者從俗,流轉塵寰,綰合著許多與賈府的因緣。黛玉是他的學生,冷子興演說榮國府時,寶玉的來歷,也只有賈雨村曉得。可見賈雨村雖與俗浮沈,但做為中介者、證明者的角色,終是靈明不昧的。

在這神聖界的一僧一道和塵俗界的一僧一道之上,還有個警幻仙子。

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是奉警幻仙之命,帶石頭下凡歷劫的。寶玉第二次遊太虛幻境時,見一群女子都變形為鬼怪來追撲他,是送玉來的和尚「奉元妃娘娘旨意,特來救你」,並告訴他:「世上的情緣,都是魔障」。等到寶玉出家後,一僧一道又返太虛幻境覆命,交割清楚,再把石頭送還原處。警幻居整個神聖性人物之最高位,是無可置疑的。

警幻,「美人之良質兮,冰清玉潤」,彷彿是《莊子.逍遙遊》所描述的藐姑射山之神人。其居地,名曰太虛幻境,則用道教義。可是太虛幻境,又名真如福地,這又合乎佛教義理了。因此我們可以說警幻是個兼攝佛道的人物,為整個事件的推動者、主導者,是她讓石頭下凡歷劫,有此一番經歷,故才衍出這麼一部大書來的。

警幻用以警示寶玉的是什麼呢?


三、人生無常的小說?

入了太虛幻境,即見一宮門,橫寫「孽海情天」四字,對聯曰:「厚地高天,堪嘆古今情不盡。痴男怨女,可憐風月債難酬」。其內則有痴情、結怨、薄命、朝啼、暮哭、春感、秋悲諸司。明說了孽海情天中即會有這啼哭悲怨諸事。

其後警幻請寶玉喝了「千紅一窟」「萬豔同杯」的茶。千紅一哭、萬豔同悲,則是講好景不常、紅樓幻夢。

接著,又為寶玉演示了悲金悼玉的紅樓夢十二曲。終身誤、枉凝眉、恨無常、分骨肉、樂中悲、世難容、喜冤家、虛花悟、聰明累、晚韶華、好事終、飛鳥各投林。每一曲,都在說榮華不久,情愛只是水中月鏡中花。

這虛幻、無常,都是佛道的義理。因此小說藉警幻仙子和一僧一道來宣說這番道理。小說另一些地方,則用另一些方法來講。

例如第廿一回寶玉看《莊子.胠篋》「擢亂六律、鑠絕竽笙,塞瞽曠之耳,而天下始人含其聰矣。滅文章、散五采,膠離朱之目,而天下人始含其明矣」諸語,頗有領悟,續了一段,說:「戕寶釵之之仙姿,灰黛玉之靈竅,喪滅情意,而閨閣之美惡始相類矣。……戕其仙姿,無戀愛之心矣。灰其靈竅,無才思之情矣。彼釵玉花麝者,皆張其羅而邃其穴,所以迷惑纏陷天下者也」。這一段話,便有絕情棄愛之意。

二十二回,為寶釵做生日,寶釵點了〈西遊記〉,後來又點了一齣〈魯智深醉鬧五臺山〉。這兩齣有個共同點,即主角孫悟空魯智深都是桀傲不馴、充滿原始生命氣力的,具有顛動禮教成規世界的性質。但後來曲終奏雅,終得歛才就範,成佛證道。這其實就是暗指寶玉。

我們不要忘了,寶玉是石頭所化,與孫悟空由石頭裡迸出來如出一轍。《紅樓夢》甄賈兩寶玉的寫法,也類似《西遊記》裡的真假猴王。賈寶玉號稱「混世魔王」,跟「齊天大聖」的名義也很相仿。因此,書中描寫寶釵點這樣的戲,殊非偶然。

寶釵尤其看重〈魯智深醉鬧五臺山〉中的〈寄生草〉一曲,特意介紹給寶玉聽。曲曰:「漫搵英雄淚,相離處士家,謝慈悲,剃度在蓮臺下。沒緣法,轉眼分離乍。赤條條,來去無牽掛。那裡討煙蓑雨笠卷單行?一任俺芒鞋破缽隨緣化」。這一曲,則喚做〈聽曲文寶玉悟禪機〉。曲中同樣表達了離俗絕世,各種緣會皆當放下之感。

這一回中還提到寶玉原擬調停黛玉與湘雲,不料兩邊不討好,故想起《莊子》書中兩句話:「巧者勞而智者憂。無能者無所求,飽食而遨遊,汎若不繫之舟」「山木自寇,源泉自盜」。山木自寇,是說山木長得高大,正好引來別人砍伐,亦如巧者智其實反多煩惱。倒不如無知無能者還能適性逍遙。這也是「戕寶釵之仙姿,灰黛玉之靈竅,喪滅情意,而閨閣之美惡始相類矣」之意。

這些地方,屢引《莊子》語。據一一八回說:「寶玉送了王夫人去後,正拿著〈秋水〉一篇在那裡細玩。寶釵從裡間走出,見他看得得意忘言」,可見《莊子》確是寶玉經常研讀的書,以致寶釵擔心:「他只顧把這些出世離群的話當作一件正經事,終久不妥」。

除《莊子》外,這一回還說寶玉另有「幾部向來最得意的」書,如《參同契》《元命苞》《五燈會元》之類。《參同契》是道教煉丹之書,《春秋元命苞》是講讖緯,《五燈會元》則是禪家的語錄。寶玉平日鑽研這些書,無非也是想由其中探道本、離塵俗。

不過,《紅樓夢》並不是這些書的箋注,所以這本那本,原不重要;重要的是那個塵緣幻夢,不可執著的道理。

所以寶玉說:「內典語中無佛性,金丹法外有仙舟」。道理不是由書本上語句中就求得來的。知了這個理,書和語句就不須執取。而且,這個道理,須由人親行實證才能真正獲得,光在書本子上求也求不到。


四、以情悟道的小說?

但情愛的世界太過迷人。貪歷飲饌聲色者,未必能即領悟它們均是幻境,溺情執愛,遂可能一往不返,不再能「返還本質」。二十五回描述寶玉被魘魔,指的就是:「那寶玉原是靈的,只因為聲色貨利所迷,故此不靈了」。所以要由那一僧一道再來輔導、協翊之。那和尚說:「粉漬脂痕汙寶光,房櫳日夜困鴛鴦。沈酣一夢終須醒,冤債償清好散場」,寶玉才漸漸清明瞭。

寶玉非尋常人,乃是有「性靈」的,為何竟也如此把持不住,險些被迷?一二0回賈雨村也有此疑,道:「那寶玉既有如此的來歷,又何以情迷至此,復又豁悟如此,還要請教」,甄士隱解釋說:「兩番閱冊,原始要終之道,歷歷生平,如何不悟?仙草歸真,焉有『通靈』不復原之理呢?」又說:「貴族之女,俱從情天孽海而來,大凡古今女子,那淫字固不可犯,只這情字,也是沾染不得的……但凡思情纏綿,那結局就不可問了」。

人為情所染,即入魔障。寶玉亦不例外。其得以不迷本性,恢復靈明,一仰外緣,即一僧一道之協助;但這只是暫時的輔翼,若真想豁悟歸真,仍須自悟。

自悟的條件亦有二,一是人若能早知道未來的結局,自然不會在現今做無謂的事。槐安國、黃梁夢,醒來時一切功名利祿之想,無不爽然若失,那是因為已然見著了未來終歸是場空,所以現在就泠了心。甄士隱說寶玉兩番閱冊,已知平生,焉能不悟,指的就是這個道理。另一種人能自悟的條件,則是他本身就有靈性,所以「焉有通靈不復之理」。

石頭歷劫的故事,又名《情僧錄》,就是記這番以情悟道的經過。


五、歸於宿命的小說?

但萬法皆空,那個萬法皆空的理不空。是因確有因緣這個理,所以才能講萬法皆空,故曰:「因緣所生法,我說即是空」。

萬法皆因緣所生,生無自性,是以名之為空。緣聚時,彷彿若實有其事;緣盡了,就飛鳥投林,散而成空。空,反而證明了那個理是真有的。

另一個真有的理,是寶玉瞧見上面那幅對聯後,轉過牌坊,看見一座宮門,門上橫著四個大字:「福善禍淫」。

一二0回又載:「雨村聽到這,不覺拈鬚長嘆。因又問道:『請教老仙翁:那榮寧兩府,尚可如前否?』士隱道:『福善禍淫古今定理。現今榮寧兩府,善修者緣,惡者悔禍,將來蘭桂齊芳,家道復初,也是自然的道理。』」福善禍淫,被視為古今定理,故警幻說:「塵世中多少富貴之家,那些如綠窗風月、繡閣煙霞,皆被那些淫汙紈絝與那些流蕩女子悉皆玷辱。更可恨者,自古以來,多少輕薄浪子,皆以好色不淫為解。又以情而不淫作案,此皆飾非掩醜之語耳。好色即淫,知情更淫」、像賈寶玉就是比登徒子更淫的人,「天分中生成一段痴情,吾輩推之為意淫」。

因此本書特以此人為例,說天道福善禍淫之理。書中凡涉淫行者,也都無好下場。頭一個就是秦可卿。

一一0回說可卿是鍾情的首座,引領天下痴男怨女,歸入情司,後來才能看破凡情,超出情海。她對鴛鴦說:「世人都把那淫慾之事,當作情字,所以做出傷風敗化的事來,還自謂風月多情,無關緊要。不知情之一字,喜怒哀樂之事未發之時,便是個性。喜怒哀樂已發,便是情了。至於你我這個情,正是未發之情」。這裡把情分兩種,一是凡情俗情,喜怒哀樂及男痴女怨都屬於此。一種則是超越凡情之情,其實也就是喜怒哀樂未發之性。人應超越凡情,復返性天,用秦可卿的術語來說:「即是歸入情天」。

我們應記得康熙賜給白鹿洞書院的匾額,正是「直達性天」。《紅樓夢》這套區分凡情與超越之情的講法,亦即是朱熹哲學中的「性其情」之說。一為凡情、一為性情。凡情經過調整、轉化、超越而使其情如性。程朱教人,每令學者體會喜怒哀樂未發之氣象,就是此義。《紅樓夢》中教人知俗情之妄,而歸入性天者,則非程朱所示之主敬涵養工夫,而是要人知天道福善禍淫之理,知此天理,乃能幡然警醒。

因此,福善禍淫之理,與「萬境歸空」那個理,在作用上是相通的,也相配合。知情緣皆空,人始可不執著於凡情,這是掃去之法。知天理福善禍淫,則既具戒惕作用,知凡情不可為;也可正面建立一個人生指向,使人戒淫導悟。

而萬法皆本因緣,故萬法歸空這個道理,又可關聯著「緣份」這個理。緣分,是佛教因緣觀傳到中國後跟中國天命定分定數觀結合後,形成的觀念。謂人生的因緣皆有定分。

《紅樓夢》中談到這個觀念的地方極多。第五回,警幻說榮寧二公感嘆道:「吾家自國朝定鼎以來,功名奕世,富貴流傳,已歷百年,奈運終數盡,不可挽回」,就表露了榮寧二府之衰,乃是天數使然,故彼等「子孫雖多,竟無可繼業者」。

一一四回寶玉回想曾在太虛幻境見過的金陵十二金釵冊子,說:「這麼說來,人都有個定數的」,亦即金陵十二金釵的命運亦早有定數。

前一回,紫鵑看寶玉黛玉的關係,也有體會道:「如此看來,人生緣分,都有一定」。

一一八回,王夫人看寶玉跟寶釵的事,也同樣說:「想人生在世,真有個定數」。寶釵自己看呢?亦是說:「夙世前因,自有一定,原無可怨天尤人」,並以此理勸慰了薛姨媽。而薛姨媽跟王夫人遂因此而聊起襲人的事,把襲人嫁了。

一二0回,襲人出嫁後,本欲尋死,待因猩紅汗巾而令襲人知道嫁的乃是蔣玉函,「始信姻緣前定」。

小說接著「不言襲人從此又是一番天地,且說那賈語村」遞籍為民,到了覺迷渡口,逢甄士隱。甄士隱道:「富貴窮通,亦非偶然。今日復得相逢,也是一樁奇遇」。又說寶玉業已出家,「從此夙緣一了,形質歸一」。

為什麼是夙緣呢?原來在第一回中,甄士隱正午睡時,夢見一僧一道同行,道人問僧攜石頭去哪兒,僧人云:「如今現有一段風流公案正該了結。……趁此機會,就將此物夾帶於中,使他去經歷經歷」,於是將相關因果敘明,以見石頭歷劫下世,乃是因緣有定的。此即所謂夙緣。

凡此等等,具見整部書的構成即本於夙緣定數,其中每個人的關係也以緣分來鉤合。另外隨處都會提到:「謀事在人,成事在天」(第六回,劉姥姥語),「死生有命,富貴在天」(四五回,林黛玉語)。

三十六回〈識分定情悟梨香院〉描寫寶玉在梨香院受齡官奚落,發現她只戀著賈薔。這才使他省悟「昨夜說你們的眼淚單葬我,這就錯了。我竟不得全得了。從此後只是各人各得眼淚罷了」。所謂「各人各得眼淚」,正是回目中所謂「情」有「定分」之意。

寶玉在此刻是領悟了這個道理,可是多數的人並不能悟,整個《紅樓夢》中的人物,其實就多半處在情與分的矛盾衝突中。單面用情雖深,也未必能得到對方的正面迴應。而且有情者不必有分,有分者又不必有情,無情者可能有分,而無分者又可能有情。

作者在全書開卷時就借補天石、絳珠草、神瑛侍者、好了歌和太虛幻境的冊詞與曲子透露了各主角的定命和緣分,全書絕大部分寫的也是情義與分命不相協調的周折。要經歷過許多周折之後,才能證明天數命定不可違,本來就是如此。以此見人對抗天數定分只是徒然。

一僧一道把頑石攜到紅塵中去經歷一番富貴溫柔時,知道了這些分命;後來一再出現,也只是象徵那分命的永遠糾纏、象徵天命定數不可逆。

為了強化天命定數的論述,小說中更是屢用算命來推展情節。最著名的是第五回金陵十二金釵正冊寫元春的詞:「三春怎及初春景,虎兔相逢大夢歸」。八六回周貴妃之死訛為賈妃時,寶釵說:「前幾年正月,外省薦了一個算命的,說是很準的。老太太叫人將元妃的八字夾在丫頭們八字裡頭,送出去叫他推算,他獨說:『這正月初一日生日的那位姑娘只怕時辰錯了;不然,真是位貴人,也不能在這府中』。老爺和眾人說:『不管他錯不錯,照八字算去』。那先生便說:『甲申年正月丙寅,這四個字,有「傷官敗財」。惟「申」字內有「正官祿馬」,這就是家裡養不住的,也不見什麼好。這日子是乙卯。初春木旺,雖是「比肩」,那裡知道愈比愈好,就像那個好木料,愈經斲削,才成大器』。獨喜得時上什麼辛金為貴,什麼巳中『正官祿馬』獨旺:這叫做『飛天祿馬格』。又說什麼『日逢專祿,貴重得很。天月二德坐命,貴受椒房之寵。這位姑娘,若是時辰準了,定是一位主子娘娘』。

這不是算準了嗎?我們還記得「可惜榮華不久;只怕遇著寅年卯月,這就是比而又比,劫而又劫,譬如好木,太要做玲壠剔透,本質就不堅了」。這一大段,就是對「三春怎及初春景,虎兔相逢大夢歸」的命數解釋。

元春亦終去世,這是藉薛寶釵之口轉述了「前幾年」算命先生給元春算命,說了一大堆算命的術語,以說賈府「可惜榮華不久」。這是元春生辰八字決定的,亦是預示賈府這個富貴之家將「樹倒猢猻散」「食盡鳥投林」。


編按:今天是農曆十月二十五日,那年的十月底,大觀園工程大體完備 — — 《紅樓夢》第十八回:王夫人等日日忙亂,直到十月將盡,幸皆全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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